丙子年,深秋,清晨,天還未放亮,乳白色的晨靄彌漫開來,透著刺骨寒氣,恰逢晚刮了一宿北風,好些人被凍得鼻涕直流。此刻嵐州城四門之內的街道上,擠滿熙熙攘攘的民戶,好些人早在此熬了整夜,眼睛紅得跟兔子樣,大聲打著哈欠,不過精神卻十分健旺,眸子裏亮閃閃地,仿佛麵前放著一堆金子。

不錯,對嵐州城所有民戶來說,眼前確是有金子在地上的。

旬日前指揮使下令軍卒與民戶自相匹配,全城軍民雞飛狗跳了十日,好容易所有民戶都托庇在軍卒治下,才安生下來沒有兩天,又傳出一個晴天霹靂,當真沒讓這些民戶歡喜得一跟頭栽倒。自唐末以來,嵐州受契丹、黨項等胡族輪番騷擾,邊民早已逃散,城外拋荒了大片田地,這些時日陳德命牙軍營將城外所有拋棄的田地丈量分塊,登記造冊,宣喻每個民戶將無償獲得一塊土地,其中離城近的地塊由牙軍營劃出界限,大小從二十畝到八十畝不等,按照離城牆遠近肥瘦區分,離城遠的地塊大,貧瘠的土地地塊大,隻需更持續耕作三年以上,嵐州官府便發給地契。

天老爺,這唐朝授田之法,已經快兩百年沒見過了,對視土地若生命的民戶來說,這不啻是天上掉金子的大好事。和前朝由官府分配田土的法子不同,嵐州授田選在霜降這天,辰時三刻,嵐州城將四門大開,各民戶自行出城選地,每人限選一塊,先到先得,以拔下插在田土上的記號小旗為準。這個法子再公平不過,若是有人想要從中做手腳,或者強行搶奪小旗那可不成,聽說十個營足足五千軍爺早已在夜裏開出城去,守在每塊田土周圍做見證,防的便是那狼心狗肺貪得無厭的東西。

自從這授田之法一出來,嵐州城裏的民戶可沒有睡得好覺的,每個人早上望望都是黑眼圈,有些心思的每日裏都要到城外去晃晃,暗暗記下哪些田土肥沃、離城近,哪些田土地塊大,養熟之後就是上等好地。

前佃戶孫狗子小心翼翼的看著自己畫在手心裏的記號,他不識字,但是腦子卻很靈光,前幾日在城外漫山遍野的轉。他知道東山下麵的田土其實是人家拋荒的,隻要去除雜草當年怕就是上等田的產量,西城門外有塊地地勢低窪,旁邊山上泉水充沛,那地方隻需挖下二十尺定然就是一口好井,旱地便成了上等水澆地,南麵攏頭上一大片地塊雖說不咋樣,可勝在地方大,幾乎足足有半個山坡了,狗日的養上一群羊都夠夠的。孫狗子詳細的看著這幾天在手掌裏記下的記號,痛苦地做著思想鬥爭,到底是先上東邊呢,還是先上西邊,東邊的地雖好,但看上的人肯定多,自己未必有人家腿腳利索,到頭來別那頭都不占,最後分到一塊荒地,一年到頭白白流汗還沒個好收成,西邊的地雖然要費些事,但旁的人未必看得出那是塊好地,孫狗子緊緊擰著眉頭,神情比汴梁官家和宰相們計議北伐大事還要嚴肅認真。

“狗子,有什麽好想的,”原鐵匠李十八重重的拍在孫狗子肩膀上,“我說你也別挑三揀四的,待會兒開城門趕緊往外跑,看到哪塊地還插著旗就拔了回來。”他的語氣很輕鬆,李十八是祖傳三代的鐵匠,有膀子力氣,契丹人占了朔州,有年南北交兵,他糊裏糊塗地被拉了夫子,沒日沒夜的被鞭子抽著打造兵器,仗打完了,李十八又糊裏糊塗地變成了奴隸,好在他身材健棒幾乎抵得上半個大牲口使,主子也不太虐待他,最後一任契丹主子把他捐給了佛寺,佛寺的和尚聽說南麵要贖人便幹脆把這大胃口的奴隸換成了香油錢。萬餘漢戶到嵐州之後,陳德第一件事就是讓牙軍營將漢戶中的各色工匠甄別出來,暫時掛在輜重營底下,預備將來還要成立匠作營。可李十八實在是被契丹軍隊折騰怕了,牙兵讓工匠們報名的時候,他愣是搓著一手的硬繭子沒有吭聲。

“狗子啊,十八哥不是害你,”李十八壓低聲音道;“這些日子你在城外東張西望,十八哥都瞧在眼裏,可是你想想看,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保不齊那天又要交兵見仗,離城牆越近,就越容易躲進來避禍,田土再好,還是命更金貴不是?”李十八抬頭望著嵐州城厚厚的城牆,為自己隱瞞了祖傳三代的打鐵功夫略微感到有些歉然。

朱惠蘭裹著不知從哪裏尋來的一塊破布頭巾,咬牙擠在城門口的男人堆裏,為防被壞心眼占便宜,今天她特意把用黃土和稻草灰把臉塗得很氣質,反正所有的田土都是先到先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什麽用,這些該死的男人也不會讓你。想到這裏,朱惠蘭緊咬銀牙,用盡全身力氣拚命往城門方向擠去,卻隻如巨浪中的扁舟一樣毫無辦法,不知何時幾個民戶瞧破她女子裝扮,感覺翹臀被人摸了幾把,朱惠蘭氣呼呼往後望去,隻見人頭湧湧,哪裏分得清誰是誰,隻得暗罵哪個殺千刀的回去手上長爛瘡。都是男人,那天在街上撞著個軍漢,多老實一人,幸虧自己慧眼識人,趕緊下手,當即拉著他去官府辦了托萌的手續,還按了手印,這個人也真傻,連自己住在哪兒都沒問就自顧自地走了,好人啊,要是明年秋天的時候他忘記來收租子就更好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望著城門後麵洶湧澎湃的人群,李斯感慨道。他站在陳德身後,和辛古一起監控城門內外的情況。為了防止民戶們在爭奪田土的時候械鬥,除了牙軍營、錦帆營、驃騎營外,幾乎所有的嵐州軍軍卒都在昨夜派了出去,撒胡椒麵似地分布在丈量切割好的田土四周,眼下城裏民戶這般群情踴躍的情勢,讓李斯真的有點擔心城內這千餘軍卒彈壓不住。

“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農民對土地的渴望,居然如此強烈。大意了啊,早知如此就該多安排士卒維持秩序。”看著城樓下麵的人群,陳德心裏暗暗道,他也有些擔心這麽多民戶聚集在城門內側鬧出亂子,轉頭問李斯道:“還有多久打開城門?”

“尚有三刻,”他看著底下越來越密集的人群,好像有幾個民戶已經被擠得麵紅耳赤地喘不過起氣來,怕再擠下去就要出人命了,猶豫半晌,低頭秉道:“大人,民戶們如此擁擠,不如提前打開城門放他們出去,以防生亂。”

“提前開城麽?”陳德沉吟半晌,搖搖頭,沉聲道:“既然已經公開城門的時辰,便要取信於民,雖然絕大部分民戶早以聚集在此等候出城,哪怕還有一個百姓相信官府是準時開城而留在家裏,或是臨時走開,我等提前打開城門便是失信於他們。信之一字,得之甚難,失之甚易,李斯,你要謹記。”

李斯躬身道:“是。”

眼看打開城門的時間將近,而民戶推推搡搡地擠作一團,居然連城門向內打開的空間都沒有了,陳德皺皺眉頭,對辛古道:“辛校尉,且去驅趕一下,騰出那緊挨著城門的空地,以防城門不得按時開啟。”

辛古領命點起五十驃騎軍士卒下去,這些人都是他親手訓練的,分作兩隊開下城樓,個個臉上凶神惡煞,手拿著橫刀不住的拍打還在擁擠向前的人群,高聲叫道:“閃開,閃開,不要阻礙開城。”有的口中還罵罵咧咧道:“媽的,還想不想出去了。”“再往前擠,信不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這些軍卒都跟著辛古一身馬賊習氣,陳德的以軍治民之策又讓他們在民戶麵前格外自我感覺高人一等,說趾高氣揚那是謙虛了。

不過民戶們還就吃這一套,你若是讓牙軍營那些按照軍官種子培養的士卒客客氣氣的去跟他們解釋,任你說幹喉嚨磨破嘴唇,人家隻當聽戲,開玩笑,這可是爭地啊,早些年大家族爭地,死個把人都是小事。可這幫驃騎營的大爺兵一通刀鞘外加臭罵下來,民戶骨子裏那種懼怕官府的記憶和習慣頓時被召喚了出來,挨了打挨了罵也隻有畏畏縮縮往後躲,辛古看前麵的民戶已經開始往後讓,後麵的民戶還在推推搡搡往前機,不禁心頭火氣上湧,率領十個士卒舉著刀鞘一路拍打過去,口中大叫:“退後,退後!”有民戶滿臉不情願的站在當地的,軍卒就一腳揣在小腿上,那些人腿一軟,便不由自主地被前麵的人往後推動,整個人群就自然後退了。

朱惠蘭正身不由己地隨著人群擁擠,也這樣被踹了一腳,差點摔倒在地上給人踩死,她知道這些軍卒得罪不起,隻得隨著人潮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後退,忽然看見辛古大咧咧的率領軍卒沿街把民戶又踢又打的,簡直跟個惡鬼一樣,吃了一驚,心頭暗暗懊悔,真想不到平常看來像個老實人的那個軍漢,原來這般凶神惡煞,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啊,想到這裏,朱惠蘭強忍住淚花,小心翼翼的躲閃著不要再被踢打。

辛古等人好不容易將城門口清出一片空地,恰好辰時三刻。牙軍營的士卒吱吱呀呀的打開大門,辛古也率驃騎營士卒大搖大擺地回到城樓之上,那些剛才被迫退後的民戶一時間居然還是不敢靠近城門,直到李斯在城樓之上高喊:“辰時三刻已到,城外田土聽憑揀選!”民戶們才回過神來,一聲發喊,後麵的人拚命往前擠,隻一出城門洞,便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往外跑去。

“總算讓這些民戶在我嵐州生根,”陳德長籲了一口氣,轉頭對李斯道:“從速需要置辦一批上好的種子,讓軍卒分發下去。”

從城樓往外望去,這時節秋風凜冽,草木漸漸凋零,大地反而顯得格外廣闊,無邊無盡的土地,展露出片片蒼黃的土色,仿佛一直延伸到天邊,帶給人無限的希望。從城門洞裏湧出來的人群,宛如在勁吹的秋風裏四處飄散的草籽,乘風而起,隨風飄散,直到落在一塊屬於它的土地上,生根發芽。

作者:創意大家應該都猜得到來自西進運動了,是不是感覺民戶們選地好像現在大城市裏買房那麽踴躍哦,隻不過他們是免費的,市民買房則要花錢的,還要背上一大筆貸款哦,深深嫉妒這些虛擬世界裏的人啊,書友們,用你們的紅票和收藏來安慰一下吧,謝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