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大宋都城汴梁的宵禁雖然已經廢弛,此刻街上也是行人稀少,偶爾一兩個更夫經過,梆子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格外清晰。
禁中昭文館,卻是照常燈火通明。去年掃平江南,隴西郡公李煜喪心病狂之下焚毀了不少稀世善本,但以李氏收藏之豐,存留的書籍圖冊還有數萬冊至多,如今都收集在此處。當今皇帝陛下龍潛時便得兄長允許到這文館秘閣中觀書,自即位後,雖然政事繁瑣,卻還保留了這個無事時便來此讀書至深夜的習慣。今夜,宋皇趙光義卻無心觀書,微皺著眉頭,細長白皙的手指不住叩擊著紫檀書案。
“嵐州,”趙光義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對地下侍立的王侁說話,“朕原以為陳德不過一介武夫,他居然做出向契丹贖買漢民,收買人心之舉,到真讓人刮目相看。”
趙光義儒士出身,講究喜怒不形於色的恢弘氣度,自即位以來,愈加不輕易讓臣子看明白自己的心思,但王侁卻聽出他語帶森然,心知陳德收攏人心犯了大忌,曆朝君主,沒有願意手握軍權的勇將又得民心的,他不敢答話,背上已然微微出汗。
“愛卿不是與陳德有舊麽?說說你對他的看法。”趙光義見王侁唯唯不答,眉頭又皺了一下,追問道。
“臣與陳德相交泛泛,不過見他有勇力,為國惜才,才向陛下舉薦而已。”王侁低頭答道。
“嗯。”見王侁並未一味開脫,趙光義滿意地點點頭,又道:“自古以來,大奸大惡之徒,皆有才具,比如前漢王莽,後漢曹操,唐之李林甫安祿山,莫不如此,才具越大,對國家危害也越大。秘權,你與陳德相交未深,沒能看出他包藏禍心,朕不怪你。”
王侁忙跪下叩頭道:“臣謝陛下體諒之恩。”
“嗬嗬,起來,起來,”趙光義微微笑道,“當年我們遊學京畿,指點江山之時是何等灑脫,朕即位以後,諸多大事都要仰仗你出力,何必如此生分。”
王侁心頭稍安,戰戰兢兢起身道:“臣不敢。”
趙光義也不過故意示以寬厚而已,也沒當真要讓王侁便如當年那般不拘禮,也不以為意,又道:“這陳德有勇有謀,又善收攬民心,遲早是朝廷的禍患,為防阻礙北伐大計,你且去細細的布置。他不是允諾你在他治下傳播祆教麽,何妨將計就計,早些在嵐州埋下伏筆,將來王師北伐,正可裏應外合,一舉除此奸雄。”
王侁心頭掀起滔天巨浪,臉上卻不敢露出聲色,隻低頭沉聲答道:“臣,遵旨。”
趙光義微微一笑,道:“吾知你心中所願,眼下北伐是第一要務,待北定太原,收複燕雲,吾定會昭告天下,許祆教教徒立寺廟,傳教義。好啦,你下去吧。”
“是,臣告退。”王侁慢慢退出秘閣。趙光義眼中閃過一縷寒光,冷笑一聲,道:“趙相,你看此人如何?”
屏風之後轉出一人,麵貌神情仿佛州府小吏,卻身著紫袍,腰束玉帶,正是因獻“金匱之盟”計策相助趙光義即位而起複的丞相趙普。
“哼,”趙普看著門口,躬身道:“此乃小人,信奉邪道,賣友求榮,待陛下北伐建功,當行正道,屏退此人。”
趙光義點點頭,若有所思,道:“祆教在唐時便相助安祿山、史思明作亂,向來是朝廷大敵,真不知世宗皇帝如何思量,居然與之合作,養虎遺患,讓祆教成了偌大勢力。”他頓了一頓,又道:“祆教無兵無勇,就算要作亂也為禍不大,那陳德有一隻強兵,竊據邊境之地,又善於收買人心,若不及早對付倒容易養成大患,丞相當約束與之交壤的各州府,特別是折家節鎮,務必不使其有壯大之機,務必多方削弱之。朕聽聞陳德這次贖買夏州漢民還曾向折氏借路,丞相當告知折氏,嚴禁與嵐州私下交通。”
趙普又秉道:“鬼神之說渺渺,陛下為北伐大計與之虛以逶迤,若是有心鏟除祆教,以正去邪,如烈日融雪,遣一二小吏耳即可將這等妖人除去。”他雖然重獲趙光義信賴,但王侁乃是晉王舊人,皇帝不以其信奉魔教為意,日漸信重,假以時日可能威脅相位,是以趙普一有機會便在趙光義麵前陳說他的不是。
趙光義何等樣人,趙普打的什麽心思,他完全清楚,不過這也是禦下之道,聞言笑道:“趙相秉持的是儒家正道,半部論語治天下,將來朕還要大力仰仗的。”他這話語帶戲謔,暗指趙普少年時不讀書,所知不過論語而已。
趙普臉現尷尬,麵對趙匡胤他可以理直氣壯地仰頭回答,臣所知不過一部《論語》,當以半部助陛下得天下,半部助陛下治天下。可麵對心機深沉,頗通文墨趙光義,他隻能低頭答道:“臣才疏學淺,陛下抬愛。”
趙光義微微一笑,這號稱多智的趙普如今給收拾得服服帖帖。即位以後他才發現,兄長除了給自己留下了一支強悍善戰的禁軍之外,還有封椿庫錢財布帛堆積如山。自己隻需兩年時間逐步斥退舊臣,開科取士,鞏固權位後,便可北狩燕雲,到那時,天下盡在掌中,自己將徹底擺脫弑兄奪位的陰影,成為與光武帝、唐太宗比肩的千古明君,太平興國,將和文景之治,貞觀之治一樣讓後人敬仰。這深秋的夜氣,帶著萬物成熟的香味,可著實叫人沉醉。窗外,子時更鼓響起,夜更深,開封城裏已是萬籟俱寂。
“嵐州,”漢皇劉繼元狠狠地將一紙密報摔在大內都點檢衛德貴的臉上,“你說什麽來的?嵐州地方貧瘠,哪個月糧餉不濟都會激起兵變,叫朕不用擔心陳德坐擁土渾雄兵!”
衛德貴跪在地上隻顧渾身發抖的磕頭謝罪,劉繼元有趁怒殺人的習慣,他宦官出身,榮華富貴都是劉繼元所賜,現在要他的小命也不是什麽大事。
劉繼元卻不理他,自顧自地罵道:“地瘠民貧,他拿什麽去跟契丹人贖回了上萬民戶?缺乏軍餉,他拿什麽一到嵐州就放糧犒軍?眼下嵐州軍民上下交口稱道陳德乃是菩薩轉世,個個恨不得為他賣命,這還是朕的嵐州麽?”說著說著覺得還不解氣,看衛德貴跪在地上篩糠得樣兒,心頭火起,抬腳將他踹翻在地,又趕上前踢了數腳,方覺心氣稍平,見衛德貴挨了打也不敢躲避求饒,一副可憐巴巴得樣兒看著自己,不禁想到這閹人乃是自己即位以後一手提拔起來的,雖說貪錢,也沒什麽大才,勝在對自己還忠心耿耿,以後辦事還要用的,方才沉聲道:“賴在地上幹什麽,像個死狗樣,起來吧。”
衛德貴如蒙大赦般喘了一口氣,忙不迭地站起身來,侍立在劉繼元身旁,和旁邊端茶送水的宦官沒兩樣。
劉繼元看他一眼,沉聲道:“既然陳德有錢,那從今往後,嵐州的軍餉就不用再發了,糧草減少一半。”見衛德貴連連點頭,他心下微覺暢快,仿佛看到嵐州軍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可憐樣子,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傳諭朕那好兄弟劉繼業,嵐州節鎮與他代州互不相幹,今趟他擅自越境出兵相助,朕不和他計較,往後若再發現邊境節鎮之間不經朝廷私相溝通之事,朕必不與他幹休。”
衛德貴點頭稱是,正欲轉身交待傳旨事宜,劉繼元忽然又道:“且慢。”臉色陰沉,皺著眉頭來回踱步。
衛德貴迷惑不解地看著劉繼元,過了好一陣子,劉繼元方道:“朕這兄弟忠心是沒話說的,就是性情倔強,不可寒了他的心,就告訴他朕擔心嵐州兵力雄勁,欲以糧草諸事多方節製之,請繼業凡事不要自作主張,隻要和嵐州相關的,都要稟告朕之後方可行事。”說完揮揮手邊讓衛德貴退下去了。
夜黑月白,在劉繼元眼中,這月亮卻白得淒慘,他自以先皇養子身份即位以後,沒有一天睡得好的,擔心宋人又要攻打太原,擔心契丹人要貢賦,擔心真正皇族血脈造反作亂,數年來,他仿佛老了十幾歲。抬首凝望這一輪漢宮秋月,劉繼元隻一聲長歎,背手度入後宮,這日子,過一天算一天罷。
“嵐州,”原汴梁歌姬朱惠蘭笑盈盈地謝過幾個男人巴巴給自己送來的麵餅,“還真是個不錯的地方。”朱惠蘭自小被賣入青樓,十五歲已成了汴梁城裏的紅牌歌姬,那日良心被狗吃掉的鴇母得花柳病死了,朱惠蘭心情暢快,和姐妹們一起到郊外踏青,正逢遼兵入入寇,樂極生悲,她也被掠到塞外。她頗有姿色,又會伺候男人,被遼國的達官貴人送來送去,直到年老色衰之後,被放到洗衣房裏,時不時的滿足一下獸欲勃發的契丹大兵。洗衣房管事娘子看不慣她勾引自家男人,趁著這次大買賣的機會將她賣了出來。此時朱惠蘭已是年近三十,尚未嫁人,可肉再老也是肉啊,此番買入的漢民也是男多女少,加上數千光棍軍漢,嵐州城性別比例嚴重失調,諸如孫狗子、趙驢兒之類的漢民對這塊風韻猶存的肉可謂是垂涎三尺,漢民傳宗接代的觀念甚重,在塞外做牛做馬便不想此事了,回到漢地,找個女人生娃娃成了許多男丁心底裏麵的頭等大事。這朱惠蘭閱人無數,舉首投足隻見勾人,男漢戶還不像蒼蠅見了蜜似地粘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