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讓越看越是真切,麵上卻不動聲色,等那郎中給自己包紮完畢才走到辛古跟前,用漢語道:“代我問候小哥、花哥。”

辛古笑著正要答應,忽然住口,一雙眼睛狠狠瞪著韓德讓。原本相談甚歡的氣氛驟然轉冷,就連其它幾個宮分軍士卒也感到殺氣,對辛古露出警戒神色。

韓德讓確認無誤,微微一笑拱手用漢語道:“我是漢人,陳德的義兄,沒有惡意。”說完便若無其事的走出郎中帳幕。辛古卻坐在原地悶聲沉思,其它幾個宮分軍士卒不知發生了何事,也不再和他隨意談笑。

劉繼業不理韓德讓,他也不便上前相見,徑自走上去,叫過陳德道:“兄弟,既然有代州楊無敵前來,大哥也就不再叨擾,”見陳德流露出遺憾的神色,韓德讓心頭一熱,將他拉到一邊,低聲道:“適才見你麾下那契丹人騎將胸前記號,是有些來曆的,你可曾清楚?”

陳德頷首道:“辛校尉乃是兄弟的臂膀,從前在草原上當做些時日馬賊,若是遼國方麵有人和他過不去,還請兄長代為遮護。”

韓德讓微微一笑,道:“適才見他在你身邊衝殺,好幾次為你擋住明搶暗箭,確實個可靠的漢子。不過他的來曆可不是如此簡單,這樁麻煩隻求無人知曉便罷,一旦爆發,莫說你我,就是劉繼元、趙光義也擔待不了。吾離去後你且去問他便知。”又笑道:“雲從龍,風從虎,眼見四海猛士聚集兄弟麾下,兄甚寬慰。你我期待來日,共展宏圖。”眼望著朔州方向,又道:“還有些小事要先行料理了,為兄這便告辭。”說完便轉身離去,翻鞍上馬,韓德讓回身對陳德拱拱手便催馬而行。宮分軍為著嵐州軍民血戰一場,死傷非少,如今卻隻將戰歿的同袍化為骨灰帶走,戰場上滿地的馬匹兵刃等戰利品竟一無所取。

目送韓德讓走遠後,劉繼業才陰沉著臉問道:“陳指揮如何與契丹宮分軍有交情?”

陳德忙恭敬地解釋:“這宮分軍統領乃是朔州力主將漢民交與嵐州之人,應承將吾軍民護送到邊境,前幾日受到朔州契丹偷襲,宮分軍與我嵐州軍並肩作戰,是以有些情誼。”

“哦。”劉繼業點點頭,邊將雖然以保境安民為己任,但長年累月,多多少少都要和敵國眾將打些交道,叮囑道:“契丹不比其它胡族,窺探神州久矣,吾看這契丹貴人乃是人傑,奈何非我族類,本事越大,為禍也越大,陳指揮須得小心在意,勿要為那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言者諄諄,陳德也隻得唯唯稱是。劉繼業又道:“吐渾軍乃是馬軍,這些契丹人坐騎,便由你們拉回去吧。”

陳德聞言大驚,不說若無劉繼業飛兵救援,嵐州軍民已是凶多吉少,也不說戰馬乃是重要的軍國物資,單單計算數千馬值便值十數萬貫,韓德讓所率宮分軍財大氣粗慣了不取分毫還說得說去,同為漢人節鎮的劉繼業拱手相讓便有些太大方了。他當即連連擺手道:“這怎生使得,嵐州軍上下全賴劉節度麾下兒郎相救,這些戰馬軍器,就算全部拉到代州我也無異議。”

劉繼業見他推辭,似乎有些不耐煩,揮手道:“一有戰事,馬匹死傷甚大,聽聞朝中小人日久又要在糧餉上和嵐州作梗,你便將這些戰馬全數帶回,以補充消耗。”

陳德心道也是,這時代馬匹完全是戰爭的消耗品,當年漢武帝以泰山而製北海,數十年生聚的百萬戰馬,漢軍直入大漠,雖然打敗匈奴,但將士十不存一,戰馬幾乎匹馬未歸,中國財富為之耗竭,可見大規模戰事對馬匹折損之大。能夠完全以奢侈的騎兵進行數十萬人馬規模的集團作戰的也就是中國北方草原的遊牧民族了。

但代州也維持著一隻騎兵,這些契丹戰馬來之不易,陳德不能完全接受劉繼業美意,堅定地推謝道:“德深感劉節度、建雄軍美意,隻是受之有愧,不如這樣,戰馬嵐州、代州各取一半。”

劉繼業不欲多言,見陳德執意推辭,點頭道:“也好。”他的都虞侯王貴對這些契丹好馬眼饞已久,手都快伸到脖子眼裏了,但節度使大方,唯有將手狠狠攥住,心中為陳德的推辭不住鼓掌加油,聽到劉繼業終於收下戰馬,他才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不待劉繼業吩咐,幾乎是腳底生風地安排士卒揀選戰馬去了。他這般揀選有與眾不同,將上等戰馬悉數留給嵐州,代州隻帶走了較為劣等的半數戰馬。劉繼業抑己從人,深得軍心,又治軍極嚴,王貴知他欲充實嵐州,便不敢違逆指揮使,隻管將好馬留給嵐州軍。不過即使是這較差的半數戰馬,也遠遠好過平常零敲碎打的奪取,又或是從胡漢互市上取得的馬匹了。

為防契丹軍卷土重來,簡單打掃戰場之後,代州軍便護送嵐州軍民重新出發,“建雄軍節度楊”字大旗與“吐渾軍指揮陳”字旌旗獵獵飛揚,軍威所至,一路上連半個打探的馬賊都未碰見,眼看漢境將至,軍卒和民戶個個喜上眉梢。

行至一處三岔路口,分別通往嵐州、代州,劉繼業舉手示意建雄軍騎兵駐馬,對身旁陳德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建雄軍防地乃是代州,就不入嵐州州境了,就此別過吧。”

陳德這日與劉繼業同行,隻覺他智、信、仁、勇、嚴五德兼具,舉手投足間給人莫大的信任感,難怪以劉繼元之刻薄寡恩,也將他倚若長城,以宋室對將領之猜忌,趙光義隻將對劉繼業的謗書交給他自己看。代州軍戰則奮擊百萬,行則令行禁止,和劉繼業所率的代州建雄軍同行,嵐州軍上下都備感踏實,放鬆神經。眼見就將分別,繞陳德這般已經曆不少風雨的人也不禁感到悵然,隻是拱拱手道:“劉節度,咱們這就別過了。”眼看劉繼業答應一聲,就撥轉馬頭往代州而去,陳德又朝著他背影大聲道:“今後劉節度但有所命,吾嵐州軍上下無不遵從!”

劉繼業在戰馬上穩健的身軀微微一滯,旋即仿似沒有聽見這句話般繼續前行,建雄軍騎兵跟在他身後也不緊不慢地行進,仿佛對這樣的感激之詞早已麻木。

直到代州建雄軍的隊伍去遠,陳德才有些失落地催馬行進,進入州境後未久便碰上了蕭九派出來接應的馳獵、踏燕兩營輕騎,李斯簡單介紹了被朔州契丹圍攻的經過後,校尉米荻、康勒勤都大罵耶律石烈不是東西。

嵐州城頭終於出現在地平線遠端,被贖回的漢民裏有個叫做方思振的木匠眼見,當即指給她渾家看,“到嵐州了!”漢民們開始交頭接耳地互相指著那高大的城頭,被搶掠到塞北的日日夜夜,多少人朝夕盼望著能夠回到中原那有寬大的城牆保護的生活,漢地的生活對這些被擄掠到塞外的百姓來說已成了午夜夢回裏的天堂,有厚厚的牆壁可以抵擋北風,有秸杆在爐膛裏燃燒帶來溫暖,地裏種的麥子和小米香噴噴,過年的時候還能吃一口肉,可每當夢醒,隻有寒冷的北風,皮鞭,以及無休無止的羞辱在等待著他們,多少人忍受不了這畜生樣的生活一死了之,多少人貧病交集之下成了他鄉之鬼。天可憐見,他們這萬餘漢民,居然還能在有生之日看到漢地的城池。

壓抑已久的歡喜需要釋放,莫測的未來仿佛突然得到了證實,“到嵐州了!”這個簡單的句子一遍又一遍地在口耳相傳,原來雲州的農夫張二趕告訴原來朔州的鐵匠李十八,原來易州的裁縫趙驢兒告訴原來蔚州的腳夫娘子王氏,原來逐鹿的佃戶孫狗子告訴原來汴梁歌姬朱蕙蘭。“到嵐州了!”聲音一傳十十傳百,越來越大,仿似一石激起千層浪,小小波紋怎能趕得上這些原來的中原百姓,過去的草原奴隸,現在的嵐州子民心中的滔天波瀾。越來越多的人忘記了一切,忘乎所以的哈哈大笑,還有的嚎啕大哭,還有的當即跪下來給身邊的嵐州軍士叩頭不止,還有的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般呆在當地一動不動,嘴唇顫抖,兩行眼淚卻無聲從眼眶中流了下來。

陳德揮手讓軍卒們停住腳步麵帶微笑的看著這些漢民忘乎所以的歡慶,軍士們也受漢民氣氛感染,一個個臉上洋溢著笑意,李斯在陳德耳邊賀道:“恭喜大人,一方軍民歸心,萬餘漢戶,盡成大人之子民。”

陳德看著遠處那雖不高大,卻在暮色中顯得分外古老莊嚴的州城。野草倔強地從厚重的夯土城牆上鑽出來,東一叢,西一叢,在勁吹的北風中搖曳著,飄舞著,仿似歡歌跳舞歡迎這邊土地的主人歸來,用低得連李斯都聽不清楚的聲音輕道:“我又何德何能,他們,本不該是屬於任何人的,華夏子民。”

作者:本書第四卷“步行奪得胡馬騎”至此結束,下一卷“一片孤城萬仞山”。請繼續支持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