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酒的宴席總是結束得很快,午時未過,蕭秦笑道:“草原人待客原本一定要喝馬奶酒,陳兄護送漢民心切,午後還要趕路,今日便不飲了,下次有機會到上京,定要一醉方休。”
至此,陳德也看出蕭秦留自己用飯是虛,尋個由頭護送自己這支半軍半民的隊伍到嵐州邊境才是實。雖然弄不清他的真實意圖,這份人情卻不能不領,當即慨然道:“若蕭兄有機會到嵐州做客,德舍命陪君子也要與你喝個痛快。”二人一起大笑,蕭秦招當即呼手下親軍結束宴飲,與嵐州軍一起開拔。
此番奉蕭秦之命聚集在馬邑的契丹軍雖然眾多,但都是朔州地方契丹貴族的部屬。眾貴族隻因參與了這場奴隸買賣才領軍前來助陣,收到黃金後便紛紛向蕭秦告辭離去。是以護送陳德的蕭秦本部實際隻有一千精騎。
人數雖少,但蕭秦身份是遼國朝廷特使,所帶的騎兵出自皇家皮室親軍,不管是心存不軌的契丹貴族,還是想要火中取栗的邊境馬賊,挺而走險之前都要掂量一下,襲擊皮室軍的人,是否有能力承受上京的雷霆之怒。
一路上,辛古所率驃騎營遠遠放出十裏開外斥候圈子,皮室軍的人再在五裏左右放出探馬,外間稍有風吹草動都逃不出耳目。
“陳兄請看,這處乃是東漢時屯邊的邊民遺跡,隻因漢末黃巾之亂,諸侯並起,馬賊橫行,村民被迫放棄了這裏。朔州乃中原和大漠的分界線,每當中原興盛,便有無數漢人在此屯墾生息,中原變亂,則又荒廢。大遼朝乃胡漢共主,故百年來雖然中原板蕩,朔州的居民非但不見減少,反而繁衍日盛。”蕭秦指著一處殘垣斷壁道,他興致頗高,一路揚著馬鞭向陳德介紹北國風光,路過一些古代戰場遺跡時,更指點點江山,顯得胸中頗有溝壑。
陳德與他並轡而行,並不多說話,隻留心著周圍的地形。朔州乃是燕雲十六州之一,雄峻的山巒猶如天然屏障,隔斷南北,契丹得燕雲十六州,一是地勢之利、二是漢人之力,終成大朝氣象。不過遼國對燕雲的經營也當真用心,沿途隻見地形險要處皆有建有寨堡,廣闊的草原雖無兵馬駐守,但部落男丁人人持弓佩刀,隻要一聲令下,立成數萬騎軍,戰力稍差一點的中原軍隊就吃不住這狂風暴雨一般的騎兵集群。
半日時間轉瞬即過,紅日西斜,二人看好一處山丘,便引領軍民紮下大營。萬餘漢民被大軍圍在當中,錦帆營、橫陣營、拔山營、輜重營以大車首尾相連,結成堅固的外圍車陣,防禦敵人和野狼侵襲,驃騎營、白羽營、陌刀營屯駐於外營與民戶之間,以便保護民戶不受衝入敵軍傷害,同時防止民戶騷亂衝擊外圍防線。蕭秦則引契丹軍挨著嵐州軍擇一山丘紮下大營。
辛古整日都帶領驃騎營在外遊蕩,直到日暮時分才回到營中休息,陳德親自遞給他一皮袋水。
辛古接過水袋猛飲一口,望了望不遠處契丹人的營帳,他是契丹人,此刻見到母族的軍隊,臉上神色卻有些漠然,對陳德低聲道:“大人,這夥人來曆可不尋常,吾看他們旗號行止,乃是衛戍皇帝的宮分軍,向來跟隨皇帝左右,不知為何跟了這漢人達官,你可要多加小心。”
陳德原本以為蕭秦不過是漢化了的契丹人而已,奇道:“蕭秦是漢人?你又怎的知曉?”。
辛古睜大眼睛看著陳德道:“好牧人閉著眼睛就聞得出是牛是羊,漢人還是契丹人一望便知,這蕭秦定是漢人。”
聽他說得懇切,陳德也便信了,興許好像後世日韓人和國人雖然長得很像,但一堆亞裔裏麵,中國人卻能一眼看出哪個才是同胞,這辛古既熟悉漢人也熟悉契丹人,自然能分辨清楚蕭秦的種族。這也恰好解釋了他為何要向陳德示好,又親自帶兵護送這批漢民的緣故。
抬頭朝契丹人營地望去,宮分軍早已搭好皮帳,皮帳之間燃燒著熊熊篝火,蕭秦坐在營中一處空曠的高坡之上,一邊飲酒,一邊看著契丹士卒在營內外進出忙碌,似乎是察覺陳德等人,將頭轉過來對著他們微微一笑,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
燒烤肉類烹煮晚餐的香味吸引了野獸,營地四周不時傳來陣陣狼嚎,但這裏人多勢眾,除了那些漢人民戶顯得有些害怕之外,不管是嵐州軍還是契丹人都若無其事,隻在營地外麵又多點著幾把篝火而已。
眾漢人民戶一路上被嵐州軍護衛在中間行進,慢慢清楚了此番並不是被胡族轉賣,而是嵐州節鎮將他們贖回漢地,多有喜極而泣的,此刻有的一家數口依偎在篝火之旁,有的胡亂湊在一起互相取暖,躲躲閃閃地往周圍的軍卒身上打量,確認這就是漢軍,多少人將自己的大腿擰得烏青一片,才相信這不是夢中。
塞外草原露宿,夜裏寒氣逼人,嵐州軍並有宮分軍那般奢侈的皮帳,軍卒在麵部頸項等露出部位塗滿驅逐蚊蟲的草藥,一條羊皮毯子裹住身體便篝火旁席地而臥,數著星星入睡。陳德與士卒同甘苦,自然也是如此。
月朗星稀,陳德緊裹毛毯,沒有汙染的夜空顯得格外深邃,星星一閃一閃,偶而一道流星劃過天空,營中萬餘漢民露宿野外,雖然寒氣逼人,但身處漢軍遮護的大營之中,顛沛流離的牛馬生活恍如昨日,直覺心中平安喜樂,在對未來的憧憬中不知不覺進入夢中。
沉沉酣睡中,陳德被一陣尖利的響箭聲驚醒,當即抓過陌刀跳起身來。環顧左右,大營中央的民戶還在睡夢中,嵐州軍士卒卻甚是警醒,紛紛拿起兵刃站在原地等候軍官命令。
營盤外麵仍舊是黑沉沉一片,遠方的地麵卻隱隱有顫動傳來,辛古伏地聽聲後秉道:“東西南北方向皆有騎軍正急速向此處馳來。”
此刻正是黎明時分,曙光初現,草原上隻有淡淡的晨霧繚繞,視線頗佳。不一會兒,隻見遠方數名騎兵拚命打馬飛奔,他們身後的地平線上,緩緩浮現出數支草原騎兵長長的前哨線。
前麵逃的騎兵跑近,看服飾乃是宮分軍的斥候,剛才發出報警鳴墒的估計就是他們。
眾人麵麵相覷,於伏仁軌當即秉道:“來者不善,大人請率膘騎營先行離去,末將等誓死斷後。”其餘校尉也紛紛附和,李斯更讓親衛將陳德的青海驄牽到跟前。
陳德回頭看了看正從酣睡中倉皇驚醒的漢人民戶,厲聲喝道:“這裏有拋棄部屬的將軍嗎?這裏有拋棄百姓的軍人嗎?”
見眾人低頭不語,陳德抽出隨身橫刀,眼望周圍部將士卒,高聲道:“敵人不敢正大光明的交兵,隻挑黎明時分偷襲,就說明敵軍必有忌憚,正是狹路相逢勇者勝,諸君,敢戰否?”
辛古、於伏仁軌紛紛拔出刀劍,大聲呼喝:“敢戰!”其它悍將勁卒也紛紛出聲呼喝,營中百姓見官軍並沒有拋棄老弱逃走的意思,雖然麵色淒惶,心下倒也稍稍平靜。
眾軍當即憑借地勢,搬石掘土,仔細填補外圍車陣的每個空隙,輜重營將床弩從車上取出,搭在內側稍高的車板上,張弩上弦,遙遙對準敵軍來襲的方向。由於護著萬餘百姓在內,嵐州軍營盤頗大,分配到外圍防線的橫陣營、拔山營、輜重營步卒稍顯單薄。而錦帆營步卒作為預備隊,一方麵監視營內剛剛贖回的漢民,一方麵準備填補防線缺口,陳德手中扣著陌刀營和兩營騎兵用作在防禦中進行反突擊。
遠方的騎兵集群越走越近,端的聲勢驚人,辛古估計至少有萬騎之眾。對方想趁黎明時分偷襲不成,索性大搖大擺的開到近前,穩穩將三千五百嵐州軍連同蕭秦所統領的一千宮分軍圍在當中,隻等歇足馬力便要上攻。
“蕭兄,連累你了。”陳德對過來商議軍機的蕭秦歎道。
蕭秦盯著山下敵軍不斷奔跑來回的傳令兵道:“隻怕未必如此。”
他發現底下似乎是朔州契丹部族騎兵,卻又未打出旗幟,”不禁冷笑連連:“一群烏合之眾,也敢襲擊侍衛宮分軍。”揮手讓自己手下侍衛騎馬過去問明對方是哪部契丹族人,是否知道宮分軍也在山上。
那侍衛手持宮分軍的旗幟,一邊大聲用契丹語呼喊,一邊策馬朝山下跑去,誰知還隻在半山,敵騎陣中便亂箭齊發,侍衛當場斃命,連那戰馬也被射的滿身跟刺蝟似的,哀鳴著軟軟地倒在地上。
見此情景,蕭秦臉色鐵青,看來下麵的騎兵明知宮分侍衛在此還要作亂,對陳德道:“陳兄,這夥人是衝我來的,恐怕你才遭受了池魚之殃。不管敵軍來意如何,眼下你我兩家須同舟共濟,破此強敵。”
陳德道頷首:“正是。”
蕭秦長歎一口氣道:“不瞞陳兄,蕭秦是吾化名,吾乃大遼國上京皇城使韓德讓,韓氏在大遼為官,至今已經三代,深受國恩,偏這些宵小之輩視吾等為眼中釘,直欲除之而後快。”
陳德點點頭,當辛古告知他蕭秦是漢人時,他便一直在猜測蕭秦隻是假名,於是按著漢人禮節拱手道:“原來是韓兄當麵,德這廂有禮了。”
韓德讓也拱拱手,用馬鞭指著著底下蠢蠢欲動的敵軍道:“圍攻大遼宮分軍罪責非小,賊子忍不住要動手了,且先衝他一陣。”隨口用契丹語吩咐手下騎軍。宮分軍軍將大聲答應,立即整頓軍馬出擊。
韓德讓選擇的出擊時機正好卡在敵軍出擊之前,山下敵軍正來回調集軍馬準備上攻,一時失了戒備,未想山上宮分軍三百精騎搶先居高臨下地衝了下來,宮分軍士卒悍勇,兵甲犀利,所乘皆是上等健馬,又得地利,這一衝勢不可擋,直殺入敵人陣營深處,將正勒馬準備上攻的部族騎兵殺得人仰馬翻,待敵人反應過來之前,已然撥馬退去,回來清點人數,僅折損了十數騎。
這仗頓時令敵軍失了銳氣,宮分軍騎兵也都得意揚揚,互相之間大聲開著玩笑,陳德也笑道:“韓兄好手段。”
韓德讓卻不以為意,道:“以宮分精銳擊烏合之眾,豈能不勝。不過敵眾我寡,倘若不惜損耗也要將我等留下,倒是難辦。”他這話都是以漢語說出,也不虞身旁挫了身旁契丹勇士的銳氣。
陳德慨然道:“若是不敵,韓兄自可帶部屬先走,德誓死也要護住這批漢民。”
韓德讓眼神一閃,似乎對陳德沒有試圖說服他留下來一起保護漢民而奇怪,旋即道:“多謝陳兄美意,隻是大漠騎戰,向來以快打慢,以多打少,敵軍有備而來,馬力充足,吾等不是那麽容易突圍而出的。”他頓了一頓,又歎道:“南人對吾等遼國漢人,多有嫌惡。似陳兄這般不以為意的,反倒極少!”
陳德啞然失笑,他原以為韓德讓起先不肯道明自己是漢人,乃是因為以遼人自居的緣故,不想卻部分由於宋人對遼國漢人的歧視,甚至於連韓德讓這等身居高位的遼國漢人也羞於在南朝官吏麵前直承自己是漢人。
作者:
韓德讓堪稱這個時代最矛盾,最傳奇的人物,不容錯過。以漢人之身而攝政遼國,難度比黑人當美國總統大了不是一點半點,功高蓋主卻得善終,上太後,死後哀榮依舊,沒有遭到曆史上霍光、張居正、多爾袞之類的清算運動,這個人都做到了。他不是梟雄,誰是梟雄?也許趙匡胤可以與之一拚,可惜未得善終。
韓德讓(941~1011)
中國遼代聖宗時大臣。後賜名德昌,又賜姓耶律,名隆運。遼景宗耶律賢時,累遷權知南京留守事。乾亨元年(979),因守南京幽都府(今北京),擊宋軍有功,授遼興軍節度使。不久,入朝為南院樞密使。四年,景宗死,遼聖宗嗣位,蕭太後蕭燕燕攝政,韓德讓極受寵任。統和三年(985),與耶律休哥、耶律斜軫、室昉等重臣同心輔政,對穩定聖宗初年的政局起了重要作用。四年,宋軍北伐,他擊敗曹彬、米信之師,封楚國公,複進封楚王。十二年,代室昉為北府宰相兼領樞密使。耶律斜軫死後,韓德讓兼北院樞密使。十八年前後拜大丞相,進封齊王,總理北南兩院樞密院事。澶淵之盟後,徙封晉王,賜國姓耶律;且出宮籍,位在親王之上。他是遼臣中輔政最久、集權最多、寵遇最厚、影響最大的一人。曾與蕭太後有婚約,因政變而未如願,據說景宗死後二人如夫妻般生活。對聖宗前期的施政,如改革製度、改善契丹族和漢族的關係,以及維護遼宋盟約等,他都起了重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