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秋季,嵐州的天仿佛漏了一般,雨水下個不停。嵐州極少農田,也沒有人會在這個三天兩頭就有契丹遊騎和馬賊出沒的地方開荒種糧,這西北少見的豐沛雨水,下了也便白下,反而由四處淤積,將原本幹爽的地麵搞得泥濘不堪。
破舊被服發黴了,不多的存糧發黴了,就連馬鞍子也聞著一股黴醜的味道。自從吐渾軍被發配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境遇便每況愈下。
土渾乃是吐穀渾的簡稱,最盛時勢力東至壘(疊)川,西鄰於闐,北接高昌,東北通秦嶺。吐穀渾部地處絲綢之路交通要道,充當了中亞陸路交通的中介人、向導和翻譯,自身也從中得到大量好處。史稱伏連籌內修職貢,外並戎狄,塞表之中,號為強富。
可惜安史之亂後,中原唐朝無力顧及隴右西域,吐蕃勢力大興,依附唐朝的吐穀渾部被迫不斷東遷,部眾分散,因與漢人和其它胡族通婚,到陳德此時吐穀渾作為一個民族已然不在。唯有後唐莊宗收集吐穀渾健兒建立這支騎兵吐渾軍還因襲著往日的名稱。
其實數十年來征戰殺伐下來,人員更迭,此時的吐渾軍也不全是吐穀渾後人,軍卒自認漢人和胡漢雜種居多。
吐渾軍世鎮晉陽,乃是五代中原朝廷留在北都晉陽壓製契丹黨項的一支主力騎兵。此時的漢皇劉繼元殘忍嗜殺,心狠手辣,殺死土渾軍指揮使衛儔後,擔心變生肘腋,遂將土渾全軍發配嵐州。三千軍戶扶老攜幼,顛沛流離,好容易來到嵐州地界,嵐州城在盛唐時有戶籍過萬,此時僅存不足三千。各軍戶見城中空空的房舍眾多,便在嵐州城內各自尋找合適房舍,打掃一番住下。油鹽醬醋茶,開門五件事,嵐州城裏樣樣都缺,軍戶們一家老小生計犯愁。不少戍守城牆的軍卒日日翹首遠眺,不是瞭望犯邊的黨項、契丹人,而是在企盼運送軍糧的車隊早些到達。
“再過三天,家中便要斷糧了。”校尉於伏仁軌默念,這個率領土渾健兒在晉陽橫著走的馬球高手,如今隻為喂飽家中兩大兩小四張嘴便愁出許多白發,每當想起家裏小娃麵黃肌瘦,目光無神的樣子,於伏就忍不住要捏緊刀柄,這狗皇帝殺人不見血,吐渾軍三千漢子給發配到這蠻荒之地,有耗無補,隻不消數年,威名赫赫的吐渾軍便要風流雲散。
於伏仁軌轉頭看著畏畏縮縮的躲在城樓下麵避雨的士卒,不為人知地歎了一口氣,這般委靡的軍氣,還是往日那威震大漠南北的土渾麽?想到這裏,他不由自主地更加挺直了腰板,肚子卻不爭氣地想起了咕咕之聲,於伏仁軌不有自主的咽了一口口水,肚子卻餓得更慌了。
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於伏仁軌極目遠眺,忽然,一杆鮮紅的大旗躍然出現在遠方的地平線上,時而淅瀝瀝的雨水使旗幟全被浸透,緊緊貼在粗大的五丈旗杆上,時而勁吹的西風又將這麵旗幟高高揚起,帶著沉重的分量在風雨中搖蕩。射雁練就的眼力讓於伏仁軌看得清楚,大旗上書“吐渾指揮使陳”六個墨汁淋漓遒勁大字。
跟這杆大旗逐漸浮現的是一直沉默而嚴整的軍隊。步卒將沉重的行囊背在背上在雨中默默地行軍,從整齊有序的長矛尖端來看,四人一列的步軍們走得十分整齊。於伏仁軌心中默數,整齊的長矛營一共有三個,大約一千五百軍卒。
跟在長矛營後麵是數百輛大車,車上堆積的貨物用羊皮蓋得嚴嚴實實,趕車的是近千民夫,走近了於伏仁軌認得幾個晉陽城裏老莊車行的把式。
在車隊兩側不時有小群騎兵來回策應,於伏仁軌看著那些坐騎就忍不住要笑,這都是些什麽坐騎啊,驢、騾子,還有犁地的土馬,可那些矮個子騎兵的架勢卻一板一眼,仿佛**騎的是大宛良駒似的。
車隊後麵還是步卒的營頭,大約有三個營步卒斜背著鼓鼓囊囊的皮袋,看大小想是裝著伏遠弩之類的弩機,此外,還有用油紙細細封好的弓背放置在肩頭那大大的行囊之上。於伏仁軌暗暗點頭,前軍長矛營隻見行軍隊列嚴整,具體戰力如何未知,但這後軍弓弩營既有製式弩機,又按著各士卒的能力喜好配置了硬弓,前者適合全軍同時漫射,後者適合軍卒瞄準射殺敵軍,若是讓他帶領騎軍衝擊這千五弩陣,恐怕很難討得了好去。
再後往後一營士卒除了行囊之外,每人背著一麵碩大的方形盾牌,近前來看清楚,似乎盾牌麵上還裝著鋒利的鐵刺,這盾牌分量似乎頗為沉重,使得每個士卒幾乎都在泥濘裏掙紮著前進,隊形也不若其他步卒營頭那般整齊。於伏仁軌注意到有些步卒為著幫助體弱一些的同袍,居然背負了兩麵巨盾。
這些人難道是騾子嗎?再往後看去,於伏仁軌的目光卻凝滯了,最後一營步卒身材明顯要比其它營頭高大,除行軍囊外,每人都斜背著長約一丈的蛇皮革袋,上端翹起,下端剛好緊貼著士卒大腿上部,細長的革袋隨著步卒的步子來回晃動,顯得頗為整齊。蛇皮革袋甚是嚴實,看不見裏麵的兵刃,伏仁軌卻知道那是什麽,陌刀。傳說中的大唐陌刀營,重現於今日。
陌刀營,是騎兵衝陣的克星,也是其它步卒的噩夢,選取最健碩勇悍的力士,最高的榮耀,最好的優待。戰則向前,退則斷後,五尺刀鋒之下,當者俱碎,如果於伏仁軌知道絞肉機這個詞匯的話,此時此刻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不錯,陌刀營,就是這個時代的戰場絞肉機。哪怕已相隔百年,出自西域的於伏仁軌仍舊記得代代相傳的漢人陌刀營,正是它,讓強悍的吐穀渾心甘情願成為大唐之鷹犬。
在隊伍的最後,是一支百人規模的騎兵小隊,於伏仁軌一眼便認出了騎在馬上的契丹人都頭辛古,聽說這家夥也當上副指揮使了,總算不負他那一槊能捅死野牛的天生神力。新任指揮使,倒是個不太計較出身的人呢。
其餘土渾士卒這時也發現了一支軍隊正在靠近城池,紛紛站起身來,更有的七手八腳的將為了防潮而取下保存的弓弦找出來,上在弩身上,再將巨大的城頭弩吱吱呀呀的推動著對準城樓下敵軍攻城的必經之路。
“穩住點,興許是指揮使大人的軍隊。”於伏仁軌大聲喝止軍士,吐渾軍的人最見不得打仗,萬一控製不住傷了指揮使的親兵就麻煩了。
黑色的軍陣逶迤來到城樓之前,風雨越來越大,這支大部分由步卒組成的軍隊卻恍若不知般的靜靜肅立在城樓之下,長矛營、弓弩營、刀盾營、陌刀營,就連騎營也按照散兵線的樣子遠遠立於步陣之後。風聲雨聲大作,連城頭的士卒也都覺得有些站不穩。城下,這些聽任雨打風吹的步卒卻無形中給城上的吐渾軍士卒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到得此時於伏仁軌已然相信,野戰相遇,這支步卒絕對不會輸給擁有健馬、快刀和高超騎術的吐渾軍,因為他們擁有一樣吐渾軍所不擁有的武器—紀律,當初軍紀嚴明的唐人,正是用足以藐視生死的軍紀,征服了縱橫大漠的吐穀渾祖先。
正恍惚間,城樓下麵軍陣中跑出兩騎,吐渾軍都頭燕四郎和神衛軍牙軍校尉李斯鼓足中氣朝上大聲喊道:“吐渾軍指揮使、神衛軍指揮使陳德大人已到,速速大開城門相迎虎駕。”聲音穿透雨幕,將為神衛軍嚴整軍紀所驚呆的吐渾軍士卒叫醒。
望著士卒抬頭相詢的目光,於伏仁軌卻還保留了一份為將者的清醒,朝城下答道:“吐渾軍戍守邊城,不敢有虧職守隨意開城,請將大人印信,兵部文書縋上城來驗看。”
神衛軍眾將在雨中淋了數個時辰,雖然自江南出征以來多有勞頓,早不把這般折磨放在眼裏,但被自家城池拒之門外淋浴卻足夠窩囊,李斯張口大聲喝道:“汝是何人,竟敢阻擋大人虎駕入城!
於伏仁軌這姓氏乃是出自吐穀渾王族,雖然早已被生活和戰事磨得沒了棱角,但李斯的喝問卻仿佛一根針刺在他心中某處,仿佛要和那雨中肅立的軍陣比個高低,他不顧身邊士卒有些敬畏的目光,朝城下大聲答道:“吾吐渾軍第三指揮校尉於伏仁軌是也,管你哪個在此,汝等若是再不出示印信文書,隻有弓弩伺候!”
李斯雖說是秀才出身,泥人也有個土性兒,聞言大怒,正待想罵,卻被一隻大手重重搭在肩頭,回頭一看正是指揮使陳德策馬在旁。陳德止住李斯,沉聲道:“取出吾印信文書,縋上城去驗看。”
保管印信的牙兵當即將兵部任職文書和吐渾軍指揮使金印取出,用油紙嚴密的裹了,裝入城頭上放下的藤籃中,眾人眼看著繩子將藤籃緩緩拉了上去,矗立雨中默默等待。
未久,城門吱吱呀呀的打開,幾騎緩緩走出,來到陳德跟前,於伏仁軌低頭道:“末將於伏仁軌,不知指揮使虎駕當麵,特向大人請罪。”
陳德卻道:“皇帝到軍營之前亦得驗看文書方能入內,何況邊城重地。”揮手讓他不必多禮,回顧左右笑道:“於伏校尉,吾之周亞夫也。”見眾人紛紛頷首,一提馬韁,馬蹄得得趟過淺淺的泥水,帶領大軍緩步進入城內。
於伏仁軌和大多軍卒皆不讀書,不知周亞夫何許人也,旁邊李斯卻暗自點頭,周亞夫乃漢景帝大將,平定七王之亂的功臣,陳德以於伏仁軌比作周亞夫,自己又如何自詡?想到此處,望著雨水中陳德從容縱馬的背景,心頭火熱,輕提馬韁跟了上去。
注1:北漢主性殘忍,凡臣下有忤意,必族其家。自帝親征及遣將攻伐,因之殺傷不可勝計,大將張崇訓、鄭進、衛儔、故相張昭敏、樞密使高仲曦等,先後俱以才見殺。
注2:繼光巡行塞上,議建敵台...然邊卒木強,律以軍法將不堪,請募浙人為一軍,用倡勇敢。”督撫上其議,許之。浙兵三千至,陳郊外。天大雨,自朝至日昃,植立不動。邊軍大駭,自是始知軍令。五年秋,台功成。精堅雄壯,二千裏聲勢聯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