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陳德並不推辭托孤之任,李煜寬慰地點頭,對李天和笑道:“你不是想來討厭孤給你找的老夫子嗎,陳將軍文武雙全,以後就是你的老師。來,再給陳將軍行拜師之禮。”

雖得到李煜的誇讚,李天和心知一旦跟隨陳德離開,和李煜興許再無相見之日,緊咬嘴唇,俯身拜倒。小周後算來是他的小姨,也是繼母,也低聲地抽噎著,心道,若不是姐姐不放心這個小孩,怕他受了新皇後的欺負,也斷不至於在重病垂危之時將自己送入宮中。自己一直待天和猶如己出,不想這國破家亡之際,這般從未吃過苦頭的稚齡童子,卻要跟隨他人獨自承受江湖飄零。

行過拜師禮後,李煜慈愛地撫摸著李天和的頭頂,對陳德道:“陳卿的才學孤是放心的。”

陳德點點頭,沉思半晌,道:“教導小皇子之事,德一定盡心盡力,臣乃是武職,府中藏書甚少,聞聽陛下建業文房乃天下藏書最多之所在,特請陛下恩準臣前往文房挑選一批書籍圖冊,攜回府中。”

李煜見他忠於其事,也頗感欣慰,當即命宦官領著陳德去文房挑選書籍,自己和周後仍然留在殿中與李天和說話。上至皇家,下至黎民,父母對子女之情,卻是相同。眼下一旦分別,興許就永無見麵時日,千叮嚀萬囑咐怎麽說得完。

正如陳德所料,黃雯雖然進位保儀,但以建業文房藏書之豐,文物之盛,短時間內實難找著另外一人代替她掌管文房職務。

宦官向黃雯通秉了陳德前來挑選書籍的來意便退了出去,黃雯也指使隨侍她的宮女前往外間領取日用雜物之後,二人才相擁在一起。待抬起頭來時,女史的雙目已然紅腫,哽咽道:“昨夜聽聞說宋軍破城,擔心將軍的安危,心慌。”

陳德笑道:“我不是好好的嘛,放心,你郎君的命硬得很。”伸手拿著黃雯的纖腰,將她攏在身前,仔細端詳她的臉龐,多日不見,又見清減,心頭湧起陣陣憐意。

黃雯羞紅了臉,低聲道:“若你真有不測,我也隻有相隨於地下。”從陳德懷裏站出身來,轉身麵向書架。

陳德強忍將佳人擁入懷裏親熱一番的衝動,低聲道:“陛下已然決定投降宋人,不日將要啟程前往汴梁,這幾日城中必然大亂,我打算趁亂將你接出宮去。”

黃雯“啊”了一聲,纖手捂住小嘴,眼中透出驚喜的目光,螓首微點,旋即輕聲道:“那我在這裏等你。”

陳德微微點頭,二人執手相看,半晌,才醒起還有挑選書籍之事,陳德不過是會背一些古人詩詞而已,全依仗黃雯挑選了一些這時的典籍放入書囊。陳德則愜意地靠著文房書桌欣賞她窈窕的背影。

李天和經常出入禁中,也常到建業文房來查找圖書,是以黃雯對李天和的學業進度頗為熟悉,不多時便挑選了一批書籍。

她一邊挑書,用手撫摸這那些微微發黃的書頁,一邊歎道:“你多帶一些出去吧,都是世間罕有的善本,我十歲便被送入這宮中,這些書籍圖冊陪伴我度過許多孤單的日子,陛下卻要讓我在宋人進城前將它們全部焚去,我心中當真難過。”

陳德搖搖頭,歎道:“陛下連江山都舍得讓給宋人了,居然還舍不得這些書籍文玩之物,當真可歎。”抬頭看了看汗牛充棟的書籍圖冊,心下也頗覺可惜。

看他也有歎息之意,黃雯腦中閃念,左右看看四下無人,瞧著陳德,低聲道:“我實是不忍親手將它們焚毀,莫不如我將其中珍貴的書畫圖籍,一起整理出來,以小王爺讀書的名義送到你府中,你再將它們好生收藏,等到天下太平的年份,再讓它們重回世間。”

陳德見她目視這些書卷的神色頗為留戀,試想要讓人親手毀掉自己畢生最愛的物事也是一件十分殘忍之事,點點頭道:“反正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你覺得好就好,我會讓親衛們在宮門口接受這些書籍。”

聽陳德答應,黃雯笑靨綻放,高興地在屋中連轉了三圈,就差沒有跳起來。陳德從前和她在一起時,都覺此女恬淡靜美,卻從未見到如此活潑的一麵。

二人又纏綿許久,這才分別。

回到後殿,李煜夫婦連同李天和俱都雙目紅腫,顯是都哭過一場。

陳德托詞所需書籍甚多,已委托管理文房的黃保儀派人整理一番,好生裝箱,由宮中宦官在今明晚間送到府上。拜別後主,領著李天和乘轎返回府中。眾親衛都見他領回來一個小孩,無人多問一句。

這日下午,徐弦從宋營中返回,將和曹彬商量好三日後李煜率領百官肉袒出降的事情稟告。恰在此時,丞相衙署來報,陳喬身穿朝服,居然在衙署中上吊自盡,衙署書吏害怕擔當責任,已然將陳喬的屍首扣押,不準家人領回。

這兩件事給予李煜相當大的打擊,次日,他在書房中枯坐整日,鬱鬱不歡,連丞相衙署多次請旨如何處置陳喬屍體的事情都置之不理。整日水米不沾,周後親自進呈禦膳,也未見舒緩,眾多宦官宮女也不敢相勸,至夜,忽然放聲號哭數時辰未止,幾乎昏厥,又命膳房進烈酒,喝得酩酊大醉。

次日醒來,李煜隻覺得頭痛欲裂,他心情煩悶已極,搖搖晃晃地四處走動,居然按照平常散心的習慣來到書房,保儀黃雯正帶著幾名宮女在整理書冊,見李煜醉醺醺的進來,嚇得立即伏在地上請安,李煜隻揮揮手,讓她們在殿外候著。

隻有在這書房之中,在書香的國度裏,李煜才感到自己是真正的帝王。浩如煙海的書籍,記載著華夏立國以來的文武之道,乃是他畢生心血所在。眼看就將連同這煙雨江南一樣,不再為李氏所有。看著密密麻麻的書籍,他有些悔意,如果自己能將多一些心力放在武事和治國上,祖宗基業也許不至於如此淪落。

想到這裏,他拿起了一隻點著的蠟燭,輕輕將一冊發黃的絹本點燃。火苗跳動著,燃燒得很快,

幾乎瞬息之間,半個書架的黃絹善本都燃燒起來。

“文武之道,今日絕矣!”李煜心痛之中,又感到一絲痛快,“趙氏,你占了孤的江山,但這些文武之道,你,連同你的子孫後代,都永遠沒有機會得到了。”想到這裏,悲喜交集之下,不禁放聲狂笑起來:“哈哈哈”不顧書架和一些中古竹簡也被引燃,帶著嗶嗶剝剝的響聲在猛烈的燃燒,反而而在書房中手舞足蹈,“文武之道,今日絕矣。哈哈哈,是汝等誤了孤,還是孤誤了汝等!”

黃雯和宮女聞聽內間響聲不對,又隱約看到書房中有火苗,全都嚇得花容失色,一邊叫來宦官滅火,一邊連拉帶拖得將李煜清楚了書房。

檀香的書架和各種古籍燃燒所散發出來的異香充斥著整個宮苑。李煜去怎麽也不肯走遠離去,也禁止所有人救火,而是帶http://author.zongheng.com/logon.html#著沉痛的心情看著整個建業文房一點點化為灰燼。

周後聞訊趕來,一直陪著李煜沉默地看文房最後化為一片灰白的餘燼。她沒有出生勸解麵色痛苦的李煜,因為她知道,這把火燒掉的,是曾經過去的美好。

夜裏,東風將白天的煙塵緩緩吹散,校尉李斯在宮門口接收到賜給武昌軍節度陳德的四十箱書籍畫冊。

http://author.zongheng.com/logon.html#這批書籍畫冊包括眾多的鍾王墨跡,有《江鄉春夏景山水》、《山行摘瓜圖》、《蕃王放簇帳》、《盧思道朔方行》、《月令風俗圖》、《楊妃使雪衣女亂雙陸圖》、《貓》等名畫,有李煜和大小周後合理收集補全的《霓裳羽衣曲》以及眾多古代曲譜,文獻、圖籍、書畫總共兩千餘卷。

這些東西並沒有送回陳府,而是按照陳德的指示,全部堆積在了原本挖掘入宮的半截地道之中,為了防止雨後滲透的積水損壞這些無價之寶,陳德讓李斯連夜用灰石和挖出的泥土回填地道,務必使地道內沒有一絲空隙,最後還用石碾子夯實了入口的地麵,李斯帶領眾親衛一直幹到次日午後方才完工。

兩日來,城內局勢愈加混亂,若不是宋軍就在城外,恐怕金陵早已逃散成為一座空城,各營軍心浮動,唯有黑雲都世受過恩,全軍尚且完整,還在堅持著宮城的守禦,不過以陳德估計,宋軍入城換防則必有空隙可以利用,到時帶領親衛從側門闖進去當有十足把握。

第三日,李煜頭戴白帽,赤足,袒露上身,背負荊條,雙手捧著唐國玉壘,率領知左右內史殷崇義、徐鉉、張泊等四十五人出降。曹彬命李煜回宮收拾行裝,兩日後登船赴開封,親自向宋皇趙匡胤請罪。

宋兵隨即開進金陵。

注:每到戰亂年代,南方總比北方安定,而成為文物收藏的集中所在,而天下統一又常常以北征南,戰亂導致了巨大的文化浩劫。曆史上因此而產生的最大破壞有兩次,一次是梁元帝焚書,一次就是李煜焚書。無數的文物典籍不再重現,無疑是我華夏文明之殤。下麵引用一個據有反諷意味的真實掌故:

南朝梁元帝蕭繹撰寫的《金樓子》一書,不少篇是在收集先奏諸子、六朝名家的思想上的基礎上加上蕭繹本人的解釋而撰成,彌足珍貴,被李煜搜求到並珍藏於建業文房。為此,他還百感交集,寫下了《題金樓子後並序》,序曰:梁元帝謂:王仲宣昔在荊州,著書數十篇。荊州壞,盡焚其書,今在者一篇,知名之士鹹重之,見虎一毛,不知其斑。後西魏破江陵,帝亦盡焚其書,曰:文武之道,盡今夜矣。何荊州壞焚書二語,先後一轍也。詩以慨之:“牙簽萬軸裹紅綃,王粲書同付火燒。不於祖龍留麵目,遺篇那得到今朝。”《全唐詩》卷8,中華書局1960年版。《全唐詩》在篇後補:“楓窗小牘雲,此詩同書藏內庫,今朝誤作金朝,徽廟惡而抹之,後竟如讖入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