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二月
“二月二,龍抬頭,大家小戶使耕牛。”新春伊始,大地解封,陽氣回籠,春耕將始,正是運糞備耕之際。皇家照例要去天壇祈雨,無論眼下是如何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朝廷社稷,都要覥著臉求老天爺保佑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大災大難過後,坍塌的圍牆與破陋的屋頂將將修出個囫圇模樣。一家家慶賀劫後餘生,新節將至,要吃“鼓撅”“攪團”又要炒豆子驚龍王,人回來,又是一座繁華喧鬧的城池。
在床上養了小半個月,景辭終於能讓人扶著下地走動。這一日打算正正經經過節,將半夏叫到屋裏來,擺上案頭一麵說話一麵捏麵條,半夏沒了左手便隻在旁邊遞遞東西,接一接話。瞅著木棉手裏的麵團說:“郡主可知道,這東西還有個諢名兒,叫‘頂門棍’,鄉下人說把門頂住,邪祟不入,一年太平,京城裏都過的好日子,說這是年節裏大家夥兒都吃悶了、玩昏了,吃一頓“鼓撅”頂靈性,當下就開始幹活過日子了。”
楊柳兒在一旁幫手,眼睛卻瞧著景辭,生怕她渴了累了缺了照顧。卻還能笑盈盈同半夏搭話,“半夏姐姐可真是見多識廣,就這手擀麵也能說出古意來。”
景辭手裏捏著一塊麵團,揉出個圓圓虎頭模樣,笑笑說:“你可別誇她,她這人聽不得好話,人說她三分好,她就能聽出七分美來。瞧瞧,尾巴要翹到屋頂上。”
半夏道:“可別說,就這攪團也有說法,還有詩呢!”
“呀,竟還有詩要念?那我可得放下活計洗耳恭聽了。”景辭笑笑望住她,共過悲苦,熬過艱難,餘下的沒時間傷心,要認認真真過好每一日。
半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唱起來,“過了正月二十三,懶婆娘愁得沒處鑽。又想上了天,沒鞋穿;又想鑽了地,沒鏵尖;又想上了吊,丟不下二月二那頓油攪團。”
景辭玩笑說:“這曲兒唱的是哪一家的懶婆娘,莫不是我跟前這個吧?”
半夏一轉眼珠,懶懶道:“算啦算啦,手都隻剩一隻,今生今世注定隻能做個懶婆娘了。”話音落地,屋子裏初時極靜,單單隻有窗外風過樹葉沙沙聲,仿佛源自北地跨過山巔走過長河,肅然淒厲的痛哭與悲泣。半夏怯怯地喚一聲,“郡主……”怕自己說錯話,勾起傷心事。但明明受傷最多的是她自己,其餘人,人死百事消,哪能體會到生者的煎熬。
景辭長歎一聲,抬手覆在半夏微涼的手背上,被荊棘樹杈割裂的皮膚仍然粗糙擱手,她握緊了,看著半夏說:“有句話不為其他,早晚都要同你說,你也不必驚惶,聽過就罷。這一生但凡我活著,便決不讓你受苦。哭什麽哭,剛唱完曲兒現就掉淚,真真是個孩子。”
楊柳兒連忙來勸,“半夏姐姐可千萬別哭,這大好的日子,好吃好喝的,該高興才是。”
半夏接過帕子,擦了眼淚,抽上兩口氣道:“曉得了,我就是又哭又笑小孩兒撒尿,郡主別跟奴婢一般見識。”
日頭藏進梧桐樹後,留窗前一片蔭翳,景辭給小老虎畫上胡須捏出個圓滾滾的身子,問半夏:“白蘇呢?回回問他都說在查,到如今還沒消息,憑著內行廠的功夫,查個人還需拖到今天?我是不信的。春山那小子跟你說過沒有?我身子好多了,也不必瞞我,省得吊著一顆心七上八下。”
半夏猶豫,看木棉一眼,見她搖頭便要把嘴裏的話往回吞,又看景辭,還是沒膽在她跟前說謊,“春山說在兩儀殿找著了白蘇姐姐半個耳墜子,盤問過當日兩儀殿活下來的人,大都說是被蒙古人擄走,北上帶回草原。大人已經指派了番役往北追,或再需等上一段時日才有消息。”說完再看木棉,人家已經懶得再提點她,隻管低著頭揉麵了。
景辭低頭再給小老虎添上尾巴,簪子勾出來蜷縮的四肢,一隻討喜的小東西就在她手裏成型,未料她繼續問:“梧桐呢?木棉來說吧,好歹她與你是一處作伴的姐妹。”
木棉擦了擦手,立在一旁低聲道:“原也沒打算瞞著郡主,大人吩咐過,郡主若問起,奴婢們便隻管照實說。梧桐姐姐下山去城外營帳想找大人求救,不成想走錯了方向,承安門外是自西北前來馳援的大同總兵麾下副將郎玉芝,那人治下不嚴,領的是賊兵慣匪,一路上幹了不少□□搶掠的烏糟事兒,遇上他們,也是梧桐姐姐命不好…………”下麵的話不必多說,人人都知亂世浮塵,一個女子遇上兵匪還能是什麽下場。
景辭怔忪,久久無言。等到半夏思量再三也未能找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安慰,她才平靜開口,問:“人……收殮了麽?”
木棉道:“姑娘放心,大人吩咐過,辦得風風光光的,絕沒有虧欠梧桐姐姐。”
“死後哀榮哪裏稱得起‘不虧欠’三個字?我欠她的,隻有來世再報了。”
木棉道:“郡主不必自責,白蘇與梧桐,自入依著吩咐了國公府,便都知道會有這麽一日,這都是命,不怨旁人。”
她想起火光衝天殺陣滿耳的那一日,白蘇穿上她的玄乎大氅,在她眼前無聲訴說,“這是命。”
她最恨就是這三個字,或生或死或苦或樂,一生起伏都命定。
打破沉默的是晚歸的人,他才露臉,景辭便抹開了傷心,笑一笑迎上他似箭的歸心。他便也顧不得其他人,低頭遵從熱切跳動的心髒,繞過四四方方案台走到她身邊,抱孩子似的將她托舉起來,端在懷裏,掂一掂手臂上的小人,滿意道:“今日似乎又沉了些,可見太醫的方子奏效,再苦也要繼續吃。”
他換了常服,一身道袍瀟灑倜儻,襯著滿頭銀發似神似仙,這般萬裏挑一的人,眼下卻如凡塵俗子情根深種,抱著她問:“還覺著暈麽?昨兒夜裏沒見發燒,勿要反複才好。”
景辭搖頭道:“你放心,我好著呢。不過是說起梧桐與白蘇兩個,心裏難過罷了。”
陸焉道:“北上的隊伍很快就會有消息,有什麽想知道的問我就好。”眼神在案台四周軍逡巡,最終落在半夏肩上,令她手足無措,正想要起身告辭,不想他竟有一句家常話等著,“半夏身子好了?”
“好了好了。”半夏連忙答話,“嫩吃能睡生龍活虎。”
“嗯,那就好。”他略微沉吟,轉過臉來又遇上一旁笑嗬嗬看大戲的景辭,忍不住捏一捏她鼻頭,瞪眼,要豎威嚴。無奈她肆無忌憚,笑得越發得意。而他是中毒是呆傻,莫名的也陪著她一塊兒笑,歲月留下苦難,你卻將苦難熬成了蜜糖。她忽然間想起某年某月,在他沉沉如許的目光下,她曾堅定地說過“有鳳卿陪著,我什麽也不怕。”溫柔而堅毅。
二月二吃過一頓百姓家最平常不過的手搓麵,兩個人對著桌坐下吃得悶不吭聲,過後陸焉拉扯領口,竟吃出了一身熱汗。放下筷子感歎,“這麵條好吃得很,麵湯也鮮甜,早幾年怎不見二月二的時候吃這個,可見廚房都在躲懶。”
景辭笑笑說:“可別,這東西若不是我聽著好玩想弄了吃,這輩子也沒人敢擺上桌讓提督大人伸筷子。天氣涼,多放了些胡椒辣子才吃成這樣,不過出了汗身上倒是鬆快些,肚子裏也發熱,比往常那些精細玩意兒有趣些。”
陸焉道:“你若喜歡,明日還叫他們做來吃。”
景辭道:“哪能天天吃呢,至多兩三回就膩,還是留在二月二這一日專程吃吧。”溫溫的巾子遞給他,“擦擦汗,省得臉上粉白豔紅的,我瞧著都嘴饞。”
陸焉笑:“你若嘴饞何必忍著,想吃來咬上一口就是,小的身上可不止這一個地方可口,郡主大可以掀開了衣裳痛痛快快地吃一回。”
“吃飽話多,明兒真該餓你一回。”景辭斜他一眼,宜嗔宜喜,小小一個眼神,反倒勾得他心馳向往。
願守在她身邊,永遠仰望她不能被時光更改的容顏。
夜裏她難得早早入睡,枯槁瘦弱的身體也漸漸養出幾分好氣色,曆史已然翻過一頁,京師戰亂,太和殿的大火悄然成為發黃老舊的故事,往後大人們用來嚇唬不願早睡的孩童,或許會講上這麽一個慘烈又短促的故事。
陸焉忙完公務已是深夜,照舊守在她身邊,握住她似乎永遠也捂不熱的手。正式靜謐如水的夜,她似驚夢猛然間睜開眼坐起身,目光空落落散在點點微黃的燭光下。陸焉料想她因是被噩夢嚇住,攔住了要低聲安慰一回,然而景辭平靜且肯定地倚靠在他肩頭說:“青岩出事了——”
夢,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