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家

馬車出了承天門,景辭的耳根子仍緋紅,躲在角落望住小桌上一隻甜白釉茶杯怔怔出神。前一刻腦子裏跑馬燈似的嘈雜,這一時卻沒半點思緒,鼓槌往頭上敲一下能聽得見回聲。

白蘇同忍冬對上一眼,再多喚一聲,“郡主,喝口茶吧。”

仍是沒回應,魂在九天上,哪是凡人能懂。

過了金吾街,迎麵來的是定國宮府門前那兩隻凶煞煞的石獅子,車駕繞上一圈,並不從正門入。小西門丫鬟婆子已早早站滿了,皆是簇新衣裳,光鮮發髻,真心假意暫且不論,至少一個個瞧過去,都是喜氣洋洋模樣,迎著她下車換轎,齊聲行禮道:“奴婢恭迎六姑娘回府。”

她眯起眼,笑一笑,同先前車內那個魂不守舍的景辭全然不同,又是另一張臉孔,憶起來,一旦踏進國公府的門,她便又得做回六姑娘,哪管你願不願意。

府中景致不變,一棵樹一座山都要隨著老太爺做個肅然無趣姿態。頤壽堂前院養著的一大片菊花到了這個時節,亦是好的好壞的壞,左手邊一小片白貓獅子謝了大半,另一株“二喬”卻還開的熱熱鬧鬧。

內堂厚厚的擋風簾子抬起來,眼見個身段窈窕的丫鬟上前來回話,輕聲細語的似讀書人家教養出來的小姐,“老夫人,六姑娘回來了。”

老夫人半靠在榻上,石青色褙子,玄狐皮抹額,瞧不出已到花甲之年。目光有意無意掠過左手邊座上容長臉的年輕婦人,不由得叫人神情一凜,立時端出一個溫婉慈愛的笑,回給老夫人。

“景辭大病初愈,好好將養身子是正理兒。叫她先歇著,不必著急來頤壽堂請安。”

梅雙道:“前頭袁瑞家的來回話,說六姑娘換了衣服就來給老夫人請安。”

“嗯——”老夫人微微眯著眼,瞧著二夫人說道,“小六兒是個難得的,懂禮數,有孝心,你們也等一等,一並見了,省得小孩子家家一回府就得挨個請安,累出病來怎麽好。”

右手邊大夫人忙說:“老夫人便是不說妾身也要留下,好些日子沒見著六姑娘了,我這心裏也想念得很,正想找個機會好好親近親近。老夫人心疼六姑娘,難道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不心疼?弟妹,你說是不是?”

話頭子順順當當扔給對麵的二夫人,隻看她接是不接,說到底在這深宅大院磋磨了這麽些年歲,早不是當年,順勢扯出個笑臉來,“這孩子不常在家,我這心裏也想念得緊,綴錦軒早早收拾妥當,原留在院子裏伺候的人不多,妾身先從自己身邊挑出幾個伶俐的在綴錦軒聽差。”

老夫人道:“哪有女兒先一回府就搶了母親的丫鬟來用,傳出去,憑白叫人說嘴。”轉而看立在一旁的梅雙吩咐道:“你叫於嬤嬤領著菊芳蘭香兩個去綴錦軒候著,你怡景苑的人自領回來。”

二夫人嘴上應著,心裏卻不平,隻看這闔府上下,獨她六姑娘一人是富貴人,旁的兄弟姊妹都是陪襯,她一回來,人人都得讓路。給長輩們請安如何叫累?府中姑娘們日日都做,單她矜貴。

轉而又想起昨日大夫人勸她,“過去的事便不該再計較,你且為著四少爺同九姑娘的前程,也不該得罪了她。如今有太後,將來還有太子。你好好想想吧。”

到底,情勢不由人,不提她,就連老夫人也得賠笑。

約過了半個時辰,景辭換過家常衣裳,穿一件石榴紅短襖,係著藕荷色留仙裙,梳瑤台髻,烏油油的頭發隻有一隻白玉簪子,一朵紅珊瑚珠子攢出來的小牡丹,瞧著一團喜慶,專來討老人家喜歡。

方進門,老夫人便讓梅雙扶著起來,景辭便迎上前,連忙扶住老夫人,“孫女不孝,萬不敢勞祖母起身。”

老夫人笑著撫她的臉,歡歡喜喜道:“日盼夜盼,今日總算見著了。瞧瞧,這模樣,越發水靈了。”倒不提她在宮裏那一場病。

大夫人也上前來,慈愛道:“我瞧著也是,陪著太後娘娘哪有不好的道理。瞧這眉,這眼,真是像極了太後娘娘。”她生著一雙漂亮的丹鳳眼,顧盼之間一派風流,胭脂紅的比甲,秋香色百蝶穿花的襖裙,梳著□□髻,戴一套瑩潤有光的珍珠頭麵,眼瞧她未語先笑,是個八麵玲瓏的人物。

景辭低一低頭,一副羞赧模樣,“大伯娘如此誇人,景辭可不敢認。”

老夫人作勢也來仔細瞧她,“老大媳婦兒說的不錯,可真有幾分像,這可是天大的福氣。”

這裏三人親親熱熱說著話,將二夫人的冷清顯出來。隻見著她溫溫和和地笑,待老夫人的親近話說完了,才開口:“回來了就好,一路上累著了吧,先坐下喝口茶,慢慢說。”

“還是你母親心疼你,來來來,快坐,坐到祖母身邊來。”就要拉著她一同上榻,景辭推說不敢,叫梅雙遞了個小杌子來,轉過身向二夫人行禮,喚一聲,“見過母親,母親萬福。”

二夫人頷首,“好好好,好孩子。”珍珠耳墜子晃了晃,一身素淨,遠比大夫人老成。

景辭坐在老夫人腳邊,乖乖巧巧小模樣招人疼。與幾位長輩閑聊湊趣,約一炷香時間過去,老夫人終是開口問,“你三姐姐如今可好?自她入宮,尋常不得相見,我與你大伯母心中無不掛念。”

“祖母放心,太醫說雖是前些日子受了驚嚇,但開幾帖寧神養眠的藥,將養幾日便好。前日孫女也去三姐姐宮裏瞧過,姐姐雖精神不濟,但麵色已好了許多,夜裏也睡得安穩,叮囑我來回祖母同大伯娘,無須憂心,三姐姐在宮裏有太後同皇後娘娘照看著,萬事都好。”景辭琢磨著,春和宮的事情一翻篇,景馨頭一件事就是差人回府報信,陸焉用雲綾錦把她攀扯進去,估摸著也叫嚇得不輕。大夫人念著景馨不錯,但老夫人更想知道的定然是春和宮裏究竟如何。

大夫人雙手合十,口中叨念著,“阿彌陀佛,老天保佑,總算過去了。”

到底是母女連心,求完菩薩便來握景辭的手,感激道:“你三姐姐讓我們養得嬌了,自小沒受過委屈,她如今在宮裏頭…………要托賴你,多多照應著,大伯母打心眼裏感激你。”說著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碧玉透亮的翡翠鐲子塞到景辭手裏,她推了一番便順勢收下。有的人總覺得自己最精,你不收她這番禮,她反倒有猜疑。

大夫人五味雜陳,二夫人隔岸觀火,唯老夫人冷靜依然,繞著圈子往深處問,“我昨日聽青崋(hua,第四聲)說,恩親侯家的小侯爺遭僉都禦史彈劾,恩親侯夫人四處求人,竟還求到咱們家裏。你祖父賦閑在家,大伯父常年在西南,你兩位哥哥資曆尚淺,著實幫不上忙。”

大夫人接著說:“按說喻貴妃恩寵一時無兩,恩親侯不至於到如此地步。”

“要說這世上怎麽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老夫人答的是大夫人,一雙老而精亮的眼卻看著景辭。

景辭想,老夫人或是想問,這雪中送炭值不值當,劃不劃得來。

“審那宮女時我病得起不來床,並不在場。隻聽丫鬟們說了個大概,仿佛是年後就要下旨,責令齊王殿下西行就藩。不過喻貴妃素有聖寵,除夕宴上說不定還能見上一麵,若鬧得僵了,三姐姐怕是也不好做。”無須錦上添花也少去雪中送炭,喻貴妃的事情不沾為妙,省得得罪了皇後,得不償失。

“齊王…………該就藩的就藩,該侍奉的侍奉。”人人都以為皇上會將齊王留在京裏,同太子爭上一爭,誰知道就這麽件事,就讓皇上下了決定。

大夫人道一句“皇上聖明”,心裏頭恨著,喻貴妃囂張跋扈,明裏暗裏沒少欺負景馨,如今不論她還有無再起之日,少了個養在宮裏的皇子,看她還如何鬥下去。

點到即止,老夫人轉了話題又問:“接近年關,各府都往宮裏送禮,我這裏也擬了一份,你瞧瞧可有不妥當的地方。”

竹仙捧上來個灑金的冊子,景辭翻開來,頭一頁就是給東廠提督曹純讓,自然還有給陸焉的,她略掃一眼,笑著說:“曹公公諸事煩多,如今不常在宮裏待著,倒是陸大人,這半個月去慈寧宮請安,倒有五六回遇上他。”

大夫人存疑,“那陸廠公不是…………”春和宮的人麽。

景辭道:“大伯母說的不錯,陸廠公是天子近臣,比之曹純讓,資曆雖淺,但去也勝在年輕。”

老夫人想知道的都有了答案,適才點頭,吩咐道:“老大媳婦兒把禮單再改改,後日再拿來與我瞧瞧。”再看景辭,“原想留你在頤壽堂吃飯,不過趁著時候尚早,你還是去瞧瞧青岩吧,這孩子前幾日挨了打,難得待在家裏養傷。”拍拍她的手,笑道,“你們姐弟感情好,你且去勸勸他,萬不可在如此魯莽。你祖父不在府裏,你記著先去清風居見過你父親。”

景辭便辭過長輩,入得清風居,父親的性子半點沒改,鎮日裏不是作畫習字便是彈琴下棋,一派風流文士的做派。見了女兒,也依然是三句話,身子可好?讀書可用功?可曾犯錯?今日多一件,臨走囑咐她,“去瞧瞧你弟弟,叫他好自為之,如有再犯,必定打斷他的腿,看他還能如何闖禍!”

她見父親一向溫和的父親如此疾言厲色,琢磨著景彥定是在湯泉山跟著太子闖了大禍,恐怕父親下手不輕,那終日上躥下跳的潑皮猴大約吃了不少苦。

果不其然,才一隻腳跨進他守拙居的門,便聽見裏頭大喊大叫,“小滿——小滿——爺可把你盼回來了,你再不來,爺就要叫二老爺活活打死!小滿,哎喲…………你可千萬得救我!”

景辭原生著氣,踏進門來,瞧見他可憐巴巴趴在床上,又覺得好笑,“什麽二老爺,那可是你親爹,哪有你這樣沒大沒小的人,當心父親聽見了,再打你二十大板。”

“讓他打死我得啦!祖父心狠,親爹更狠!小滿,唉——你是沒瞧見,祖父說打二十板子,長輩們都沒話說,偏他,我親爹!讓打四十板子,說是給我長長教訓!四十板子呀!你想想,四十板子下去,我不死也得殘廢,要不是祖母攔著,今兒你可就見不著我了。”說到傷心處,扯了景辭的帕子便抽抽噎噎哭起來,仿佛有天大的委屈要訴,能哭得六月天理下霜雪,“爺如今…………爺如今這屁*股也爛了,趴久了還長瘡,門出不得,連出恭都得三個人架起來…………你笑什麽?我說你笑什麽?還笑!這親爹恨不得打死了我,親姐姐還樂得看好戲,我的命怎麽這麽苦…………”

景辭著實憋不住,眼瞧著他那狼狽模樣,笑得雙肩發抖,聲音打顫,好半天緩下來,從大丫鬟元宵手上接過茶盞來,送到他跟前,“三少爺消消氣,先喝口茶再接著哭。元宵,給你們爺拿快巾子來,我這帕子小,可不夠他哭的。”

景彥賭氣,不喝茶,帕子也扔到地上,“爺不稀罕!”

預告下章廠花出來虐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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