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禍起

半夏動作最快,桂心還在係腰帶,她已經不知從哪個箱子裏翻出一件皮襖來紮紮實實穿上,灰鼠毛外翻,活脫脫是個剛下山的獵戶,景辭腦中緊繃的弓弦被半夏這身實用但滑稽的打扮一剪子剪斷。森冷又肅殺的冬夜,無星無月的夜空下得閑仍能欣然一笑,最是珍貴。

急急忙忙要逃命的檔口,景辭兀自打理著夾襖與她玩笑,“咱們半夏姑娘最惜命,好多年沒見人穿過的皮襖都能發出來,您這是要上山打虎還是下海捕魚呀?”

半夏著急上火,匆匆忙忙屋子裏轉來轉去,話裏頭也冒著火星子,“得了吧,逃命的時辰,您就少取笑奴婢一回吧,您穿這件紫貂絨大氅,挑來挑去就這件最厚實,外頭風大,郡主把兜帽帶上,當心吹傷了臉,回頭陸大人瞧見了,又要將奴婢拖出去劈裏啪啦打板子。”

忽而外頭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繼而是門響,梧桐喘著氣衝進門來,緩上一小會兒才說:“郡主快些走,奴婢方才同錦衣衛肖總旗打聽,元人兵分三路夾擊保定,城已破,元軍未做停留,一路向南要直取京師。”

景辭一跺腳,恨恨道:“那袁繼東真是個酒囊飯袋,號稱十萬駐軍定東北,年年張著嘴雙手一伸問朝廷要糧要人,打起仗來一天一夜都撐不住!養他何用,不如剁了喂狗!”

梧桐幫著半夏翻出個裝滿銀票的金絲楠木鏤空雕花匣子,聽景辭吩咐,“銀票帶上,碎銀子也帶一些,珠寶首飾不必管了,這些東西換不出銀子來帶著也是累贅,嘉禾呢?馬備好了?外頭吵吵嚷嚷亂跑亂哭又是鬧的什麽?”

梧桐低聲道:“外頭人人自危,袁繼東見打不過,連夜帶著家小直奔京城,被監察禦史白蹇白大人一箭射死在永定門下。現如今旗手、金吾、羽林衛大多跟去湯泉山,三千營在北郊練兵不知現下拔營啟程能不能趕得上陣前一戰,好在上直衛一個不少都在京師。”

“上直衛都指揮使徐廣諶倒是個忠厚好人,就是不知禍亂將起,能不能撐得住。”景辭匆忙將大氅係住,轉過臉向外看,窗外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墨色,隔著一道牆,似乎能清晰地聽見往來腳步,匆匆忙忙跌跌撞撞。

碧溪閣裏要緊人物都點齊,出了內宮才見著馬,景辭一行人趁著夜*打馬出宮,未料將至宮門便被羽林衛攔住去路,嘉禾與守衛糾纏半晌,陸焉的令牌拿出來,聖上太後都搬出來嚇唬,也絲毫不見鬆動。景辭騎馬上前,正巧遇上那人高聲厲嗬,“管你是西廠提督還是什麽公主郡主,今兒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甭想從這出去!”

景辭朝半夏使個眼色,她便堆起笑來,將這人拉到一旁,一張五十兩銀票塞過去,好聲好氣求上幾句,立馬變了臉色,同她訴苦,“姑娘是不知道,京城裏出大事,元人有奸細混進城裏,指不定還要趁亂入宮謀刺,上直衛徐大人就是讓元人奸細刺傷了腰腹,半個時辰便去了。副指揮使不當用,現下一大半的守備都歸毛大人管,毛大人下令,封鎖城門,不許進不許出,我勸你們還是回去老實呆著吧,承安門外都是饑民,神策、通濟、正陽三門直衝保定,往哪跑都是死路一條,宮裏比外麵安全。”

半夏還要求上兩句,再塞銀票,那人已不再收,“行了行了,收了銀子還不定有沒有命花,你們哪,趕緊的,哪來的回哪裏去,求我沒用。”

真真是一絲縫隙也尋不出來,各處宮門落鎖,十幾名守衛輪班,威逼利用都沒得用處,眼見無計可施,隻好再回碧溪閣去。

月黑風高,屍橫遍野。

上直衛荒廢得久了,對陣能征善戰的忽必烈子孫,敵方歲枯拉朽勢如破竹,號稱精銳之師的上直衛隻剩碾碎成泥、伏屍野外的宿命。京城裏但凡有幾分背景的人家都收到消息,城破就在瞬息之間,女人幼童來不及哭,都開始匆匆忙忙打點行裝,承安門外聚集的饑民人數龐雜,隻剩定淮門一條道。上百輛馬車都在定淮門外排著隊,前頭一陣陣尖利的哭叫聲,銀子也不頂用,守衛當即殺了叫囂的管家、哭叫的婦人,血濺開燙熱了冰冷的牆磚,也嚇住了成日裏驕矜橫行的達官貴人,這一日人命都賤如螻蟻,兵不是兵,將不是將,都是喝人血吃人肉的牲畜,死屍身上還要刮下最後一層油,將人之罪惡貪婪演繹到極致。

單單是國公府挑挑揀揀還帶著六駕馬車,更不必說其他各府拎不清的主子奴才帶著貓兒狗兒一車兩車銀子珠寶上路,官職低的沒背景的,還沒走出城門就讓趁機作亂的老兵油子扒了個幹淨,一個個紅巾蒙麵,同山賊土匪沒區別。

景彥陪著太子在湯泉山未歸,乃不幸中之大幸。景家二老爺出發前已指派親信帶著銀票信件去宮中接應景辭,雖說宮門緊閉,但他與毛仕龍同朝為官,多少有些交情,由他出麵,再打點副指揮使曹德良,勢必能爭一息通融餘地。但他未能算出枕邊人變數,南逃匆忙,男女不在一車,孫氏領著兒子女兒同坐,出門時吩咐袁嬤嬤,“你兒子不是在老爺跟前當差麽?叫他去追塗四幾個,告訴他們,郡主自己個回來了,讓他們速歸。”

袁嬤嬤點點頭,肥胖的身子穿梭在慌亂的人群中,一溜煙已達終點。

陰雲壓成,似是有雨未落。景辭回到碧溪閣,仿佛進了個碩大寬敞的樊籠,出不去進不來,是一群被趕進熱鍋的螞蟻小蟲,隻能眼睜睜等死。

梧桐去了又回,背上已跑出一層薄薄的汗,“奴婢方才問過肖總旗,外頭形勢越發不好,元軍已到城下,為首的哈丹巴特爾是一員猛將,嗜殺成性,手底下不留活人,現下滿京城都在想法子往南邊逃,就隻咱們被死死困在宮裏,毛大人不發話,宮裏頭一個人也別想出去。”

“蠢貨!”怒極帶落茶壺茶杯,摔得乒裏乓啷滿地,“看死了皇宮就能抓得出奸細?一腦子枯草爛葉,對上逢迎,對下打壓,除了這還會什麽?”

梧桐道:“毛大人說,宮裏頭寶貝多不勝舉,誰知道這些太監宮女會不會趁亂出逃,順手帶走宮中寶物,錦衣衛是給皇上看家護院的,外頭打成什麽模樣都與錦衣衛無關。”

“真真蠢貨,愚不可及。”她坐立難安,心中忐忑如鼓擂。

嘉禾道:“要不咱們硬闖,衝出去!”

“不成!”梧桐搖頭否定,“奴婢聽肖總旗說,前頭寧貴人的車架要出宮,她家裏人就在宮門外等著,侍衛愣是半步不讓,殺了貴人身邊親近太監,若再闖,恐怕連寧貴人要死於刀下。”

景辭冷然道:“真是一條好狗,主人家還沒出聲,他便狂吠咬人。宮門出不去,咱們不能坐著等死,這回銀子首飾都扔了,壓箱底的匕首長刀拿出來,宮中往西去就是昭華殿,昭華殿荒廢久了,住的都是犯了事的宮女子,一來荒僻,二來年久失修,或許能找著出路————”

猛地回頭,因門外傳來一聲淒厲呼喊,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麵無血色地望著黑漆漆無風又無月的蒼茫夜幕。

一切狂亂、掙紮、逃亡都自這一聲淒厲的尖叫聲拉開大幕,喧嘩吵鬧夾雜著此聲未完彼聲又起的呼喊求救,與今朝風霜雪雨相伴,都成刀下亡魂。

“走,馬上走!”景辭發聲,這一屋子人才回過神來,帶著眼底藏不住的慌亂,衣裳鞋襪一件不帶,懷裏揣著都是能救命的東西,梧桐寸步不離地守在景辭身邊,出門了徑直西去,“元軍大半從正陽門入,咱們往西跑,撞不上來人。”

景辭點點頭,嘉禾在她身旁亦步亦趨地跟著,“郡主若是跑不動就支會小的一聲,小的力氣大,能背著郡主跑。”

她拉緊了厚重的大氅,悶不做聲。

夜風呼嘯著刮過耳畔,身邊匆匆來去的都是一群無處可去的人,不知是該抱頭痛哭,還是自刎殉節,空氣中布滿絕望的氣息,悲悲戚戚的慟哭聲滲進宮城內每一塊冰冷的地磚,血、火光,馬蹄聲嘶吼聲似浪濤似雪崩一層層席卷衝刷,刀刺肉身之前,先毀滅了求生之望。

元人鐵蹄踏過鮮血淋漓的屍首,第一支火箭射向百官大朝的太和殿,牢牢釘在“建極綏猷”匾之正中,繼而數十隻點燃的箭帶著火光飛向太和殿殿門,幾乎隻在一瞬,大火轟然而起,耳邊似乎能清晰地聽見元軍撫掌大笑之聲,笑漢人孱弱,隻顧內鬥,不堪一擊,豬狗不如。

“阿樂住讀蘇噶那!(殺光)”今夜欲以彎刀,血洗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