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陰雲
景辭緩緩挪著步子,與他相攜走到門外,院中紅梅未開,枯枝頹敗,天地一片肅然蕭索。日光淡淡,落在她娟秀俏麗的麵龐,如玉的肌膚透著光,似琉璃易碎,煙雲易散。
“兩條腿打顫,隻能送你到這兒了,我心裏頭千萬般舍不得,但皇命不可違,往前還不知道多少艱難險阻,我明白你,你也要記得,無論多大困難,無論是千山萬水還是艱難困苦,我總是要等你的,天下風景再好,也比不得你院中一樹梧桐。”
他聽得入了神,癡癡不能言語,她笑著踮起腳親吻他嘴角,銀鈴似的聲音回蕩在耳邊,叮嚀他,“路上小心,往來平安。”
他大約是說好,臨行前突然間抱緊了她,分明是尋常告別,在有情人眼裏卻割肉刮骨一般難舍難分,仿佛歲月匆匆,轉瞬即逝,恨不能日日與君好。
風也清清,雲也淡淡,他回頭時,人已遠,但莫名能看清她嘴角溫軟笑容,如蜜糖一般甜在心底。山長水遠亦不可懼,因他心中已有歸處。
第二日辭過梅影庵諸位師太,帶上陸焉留下的一隊侍衛乘馬車下山。皇城裏少了各宮正主,顯得落寞又冷清,但為景辭省去了晨昏定省,日子優哉遊哉倒也輕鬆。
但今年冬天比往常都要冷上幾分,葉落霜起,霧重夜涼,北風呼嘯著卷走所有生機,原野山間寸草不留。
夏末大旱,入冬又森寒,千萬裏逃荒路上一家子人還能活幾個?大都死在棧道兩旁,蝗蟲似的啃光了樹皮野草,為一把觀音土搏命,一個個漲起滾圓的肚,蠟黃的臉色,兩隻眼深凹,張著嘴喊餓,厲鬼一般伸手索命。
大約是大雪將至,城頭上陰雲蔽日,大白天裏需點燈才看得清腳下。半夏窩在暖爐邊剝栗子,白蘇倚在燈下縫一雙白襪,景辭懶懶翻著書。因著風冷霜寒,掛在廊下的白鸚鵡挪到屋裏,時不時喊“吉祥吉祥”“萬福萬福”,學會了一大車吉祥話,仍舊還是個長毛畜生。
半夏嘀嘀咕咕說著,“聽說成外聚集一大幫流民,沒吃沒喝的見天兒鬧事,昨兒承安門那已經開弓射人,小郭兒同奴婢說,牆根下烏泱泱死了一大片,第二天天亮一看,嘿,屍體沒影了。都說是讓饑民拖進山裏你一肘子我一腿的分了吃,嘖嘖……想想真是寒毛都要豎起來。”雖近在眼前,但說的都是旁人的生死掙紮,到底無關痛癢。閑得無聊拿鐵夾撥弄炭盆裏燒紅的碳,翻出嗶嗶啵啵聲響,一個一個火星子接連上竄,過年似的熱鬧,嘴裏頭仍在感歎,“按說就隔著一道牆,昨兒長慶伯府上大老爺生辰,還雞鴨魚肉的大開宴席,搭台子唱戲,鬧到天明,牆外卻可憐得破棉襖子都沒一件,餓得要吃死人填肚子,您說這世上的事怎就如此不公,流民的命竟不如狗畜。”
白蘇瞄一眼垂目不語的景辭,再看半夏,“這是讓你惜福呢,嘴那麽碎,當心福氣都從舌頭上漏了。”
“光會說我!”半夏站起身來,並不服氣,“仿佛你是個木頭人,一個字聽不進去,不知人間疾苦。”
白蘇笑,“瞧瞧,咱們半夏姑娘近來念上書了,什麽人間疾苦,什麽朱門酒肉,隨口就來,之乎者也福兮禍兮,好文采。”
半夏讓點著了,辮子上冒火,“我讀書怎麽了?我讀書是我進取,學海行舟不進則退,能文能武才當得起咱們郡主的大丫鬟。”刻意咬重了一個“大”字,好生驕傲。
大約是將近黃昏,日光越發微弱,窗外陰沉沉不見亮光,教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景辭翻一頁誌怪話本,睨一眼白蘇,懶懶道:“得了,你就放過她一回吧,哪一次不是把人急得跳腳?眼看就要到年下,咱們都和和氣氣的,來年才有好運道。”
轉過臉來對半夏,“半夏姐姐跑動跑西辛苦半日,好不容易打聽出來,合該何可熱茶好生休息。先別忙著說話,栗子好吃麽,給我一顆。”
“好吃,郡主要吃,奴婢先洗手去。”說到吃,這才陰轉晴,一溜煙跑去廚房打水淨手。
景辭適才同白蘇說:“這丫頭近日藏著心事,炮仗似的一點就著,你也少惹她。”
白蘇偷笑道:“郡主放心,奴婢知道厲害。”
下午貪嘴,吃多了栗子積食,夜裏睡不安穩,索性與白蘇伴在一處說話,半夏見屋裏有光,也溜進來,長長的頭發散著,肩上搭一件外袍,搬個小凳坐在床邊,還是從前幾個半大的孩子一塊兒笑鬧。
景辭與白蘇聊著從前國公府趣事,半夏是個直腸子姑娘,肚裏藏不住話,忍了好一會兒,欲言又止,最終沒能憋住,猶豫著開口問:“郡主…………您真打算同陸大人…………那什麽,那什麽呀…………”
景辭好笑地看著她,問說:“哪個什麽什麽呀?恕我愚鈍,參不透半夏姑娘偈語禪意。”
“就是…………就是…………”半夏支吾著,找白蘇求救,但這人落井下石,等著看熱鬧,她隻有硬著頭皮說出口,“就是拜堂成親做夫妻啊,陸大人再厲害也是個非男非女的太監,這…………這事太後老夫人能答應麽?”
景辭憋著笑,逗她說:“怎麽?半夏姐姐不喜歡陸大人?不想去提督府上伺候陸老爺?”
半夏急急道:“哪能啊,奴婢跟您正經說話呢,這…………這郡主啊嫁太監,三千年頭一遭,奴婢想想都覺著…………”
“覺著什麽?”
“荒唐。”她照實說,“您安安穩穩嫁個有家世有爵位的世家公子不成麽?怎地千挑萬選地竟還選了這麽個人,根本不靠譜,跟了他哪能有什麽好日子過!”
白蘇不說話,默默看著景辭,等她答複。
景辭抬手點一點半夏鼻尖,含笑道:“你呀,真是操著天大的心。勞請半夏姐姐安心,我自己挑的人,自己心裏明白,不論將來如何,我心中全無怨尤。”
見半夏仍舊一副懵懵懂懂傻模樣,她便玩笑說:“這個呀,等你有一日好似白蘇姐姐一般有了心上人便全都明白了,你說是不是啊?白蘇姐姐。”
白蘇麵紅,蹙眉害羞,“這好好的怎麽說到奴婢身上。”
半夏笑嘻嘻得意道,“這個奴婢可清楚得很,白蘇姐姐同錦衣衛肖總旗眉目傳情也不知有多少日子啦。”
“你渾說,再說當心我撕拉你這張嘴!”
半夏吊兒郎當渾身像是街口胡混的張三李四,甩著腰間石榴紅的穗子,得意道:“總說要撕,哪一回真下手?可見白蘇姐姐心裏疼我呢,等姐姐成親,奴婢定要隨一份大禮。”
景辭還要來湊趣,“得啦,你還不曉得你白蘇姐姐存了多少私房?怕是京裏的貴人小姐都不如她。”
白蘇羞得滿臉通紅,捂著臉跑回守夜的小床上,“任你們說,恕不奉陪。”
應是笑笑鬧鬧靜謐歲月,一個不慎被半夜的嘈雜吵鬧驚了魂,捧在手心的瓷瓶落地,仿佛能聽見碎裂時劃破耳膜的利響。一刹那美夢盡碎,命如飄萍,轉眼成灰。
嘉禾沒顧上規矩禮儀,急匆匆拍門,與白蘇說:“好姐姐,快將郡主叫起來,元人繞過宣府大同,從北邊直取京城,聽聞已經過了保定,再有幾個時辰就要到京城!”
“怎麽…………”消息衝擊太大,白蘇還未緩過神來。
嘉禾向內窺探一眼,見已有悉悉索索響動,“姐姐守著郡主,小的再去外頭瞧瞧,總歸咱們在宮裏,比外頭安全。梧桐姐姐同錦衣衛說話呢,這就過來。”說完一轉身,又跑進灰沉沉的夜幕之後。
白蘇再是伶俐,這一刻也慌了神,腿軟無力跌跌撞撞走到裏間,景辭已然裹上外衣,因夜裏睡得並不安穩,這時清醒異常,蹙眉問:“外頭怎麽了?吵吵嚷嚷的,天幹物燥,哪個宮起火了不成?”
白蘇幹幹吞咽一口,啞然道:“元人南下,直取京城,如今已打過保定,眼看就要到京城,咱們快收拾收拾出城去吧。”
景辭顯然一怔,到底是養在深閨的小姑娘,戰亂隻在旁人口中聽說過,如今真到眼前,竟生出一股噩夢未醒之感。右手攥緊了鬆垮垮的襟口,眼睛盯著窗前百鳥朝鳳八麵屏峰,沉聲道:“去把半夏桂心叫起來,別的小宮女能跟得上的才帶,要緊的東西收一收…………不成,你讓桂心去廚房,能久存的東西都帶上。叫半夏來,挑著厚實的衣裳穿,梧桐呢?馬車不必了,帶上腰牌,咱們騎馬出宮。現如今皇上太後都不在宮中,沒個能做主的人,若真出了事便都是沒頭蒼蠅亂闖亂撞,倒不如家去,府裏頭必然也在收拾細軟預備出城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