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鴻雁

京城三百裏地界就沒長出一座高山,換了外地人來看,落霞山至多也就算個平地裏凸起的小山包。馬車上到半山腰上,路窄換轎,這紅頂轎子並不比馬車小多少。

景辭窩在陸焉身上眯上一覺,搖搖晃晃一睜眼就到梅影庵。庵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事先透了風聲,提督大人要來,住持師太是個極擅交際的人,一早領著妙字輩長老出門來迎,與陸焉往來一番,句句話裏都帶著禪機。景辭本以為天底下最擅長虛虛實實顧左右而言他的人就是陸焉,沒成想出了城反倒遇上高人,話說了老半晌,竟沒有一句能聽明白。

直到陸焉欠身將她讓出來,引薦與妙逸師太,景辭心裏頭暗叫一句糟糕,修佛又入紅塵之人沒事總愛叨叨幾句禪語,話沒說得兩句就要給判詞,腦子才轉到這,妙逸師太便贈她一闋,“諸優戲場中,一貴複一賤。心知本相同,所以無欣怨。”這詩拿大白話說,就是感歎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起起落落都是命,套誰身上都靈。景辭忙不迭稱好,接下來一整月要在人眼皮子底下待著,還不得給人幾句好話配個好臉色,換一段逍遙日子。

好不容易得來個賓主盡歡,慧字輩的慧珍師傅領著她入了居士林,挑上東邊最是寬大敞亮的屋子住下,門匾上書“持戒”二字,推開門家俬細軟都是上乘,與碧溪閣內布置相似,顯是有人精心打點過。幾個丫鬟進了屋便開始收拾,倒是梧桐兼了半夏的活,留著她無所事事跟著景辭在屋子裏閑逛。

這屋子布置精奇,與京城大不相同,寢居內設一扇小門,推開來是一間坐北朝南的小屋,接連兩扇開闊大窗戶,八扇駿馬踏春屏風,一眼便知是貴重稀珍,左手邊一張春榻,榻上錦繡成堆,靠牆掛著一幅洛陽牡丹圖,地上還有大理石砌出來的溫泉池子。哪是什麽山野禪房,分明就是貴人屋子,抬手撫過榻上一張雪白狐皮,她琢磨著不知這梅影庵本就如此,還是讓陸焉手底下的人折騰成這副春*情盎然的怪模樣。

半夏肚子裏藏不住話,繞上一圈在她耳邊嘀咕說:“這哪是什麽庵堂呀,瞧著倒像是哪一家員外爺府上,一件件都是簇新的玩意兒,俗氣得很。”

正想著這一茬,陸焉已與妙逸打完機鋒,進了門令梧桐擺上飯食,要與她一同用晚飯。景辭見飯桌上有葷有素,小爐子裏還溫著一壺鬆醪酒,不禁訝然,“我是進錯地方了不成?佛門清淨地,這滿桌魚肉的,不怕得罪菩薩麽?”

陸焉並不答她,擺正了酒杯與她倒滿,“喝杯酒暖暖身子,這些日子清減許多,是該趁入冬時節補回來,這雞湯鮮得很,嚐一口,當心燙嘴。”到頭來不放心,湯勺翻攪幾回,放涼些再遞到她跟前,“你放心,都是我逼你吃的,菩薩要怪罪也隻怪罪我一人。”

“提督大人好生仗義,景辭這廂先謝過了。”曲指在桌上扣一扣,給他行的是謝茶禮,飲上一口鬆醪酒,裝出個風流姿態,吟上一句,“鬆醪酒好昭潭靜,閑過中流一吊君。十分滿盞黃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塵。”再眯著眼看他,“如此風流文采,提督大人就不能稱讚幾句,討個歡喜麽?”

陸焉隻管照料她用餐,因而敷衍道:“好詩好詩。”眼皮都不抬一下,真是人到了手便沒先頭那般好性兒了。

景辭也不與他糾纏,桌上一盤幹筍肉片新鮮得很,她一連夾上好幾筷子,再要伸手那一盤菜就給挪了地方,陸焉說:“這東西提一提胃口可以,到底是生發之物,多進傷身。”

她撇嘴,“好嘛,這回連吃什麽吃多少都得管著。改明兒是不是要給我嘴上貼封條,該說話能說話才揭開。提督大人好生霸道,從前可是連太後娘娘都管不著我來著,今兒還真是落您手裏,暗無天日了。”

陸焉沉吟道:“貼封條這主意不錯,往後可以試上一試。”

她憋屈,隻覺得眼前這人極其可恨,最會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你稍稍弱一點,他立馬抓了你短處,使勁兒撕拉。轉開眼,懶得理他,撂下一句“食不言,寢不語”,埋頭苦吃。

他這一回是帶著個江南廚子上山,南方人精細,善調養。他私底下趁她睡著探過幾回脈,心知她體寒,素有血虛之症,但她年紀尚小,倒也不著急吃藥,先從吃食上調養,省得她日日叫苦,每日進上一碗藥,得先哄她半個時辰。

到底是宮裏頭教養出來的姑娘,雖說鬧起來沒個正行,但細微處樣樣皆精,筷子握得剛剛好,喝湯吃菜半點聲響都不能有,一小口一小口,咀嚼透了才咽下肚。陸焉瞧她吃得專注,忍不住抬手刮她麵頰,惹來她皺眉相對,他笑得輕快,換了個人似的自在逍遙,與她玩笑說,“這小模樣可愛得緊,同針鬆林的小鬆鼠吃果子一般。好吃麽?也給阿爹嚐嚐。”

景辭擰著眉頭生氣,咽下一片薔薇糕才說:“我吃飯呢,吃飯不許吵我!”發起火來兩腮鼓鼓,米分生生惹人愛。

陸焉吵得她煩了,自己卻開心得很,暗地裏笑上一會兒,連忙擺手說:“好好好,不打擾郡主用飯。”夾一筷子魚肉到她碗裏,“試試這龍舟钁魚,魚肉鮮不鮮、嫩不嫩都考廚子刀下功夫。”

飯吃完了,陸焉便要趁日頭未落,趕馬下山,景辭吃得飽肚,自己個心情也好,拉著陸焉歪纏一回,笑嘻嘻讓他留下,明日一早再回。陸焉陪著她飲過一盞茶,捏著她軟和柔嫩的手說:“月底照例聖上要駕幸湯泉山,宮裏貴人多半都要一道去,正好那時接你回宮,與太子岔開了,還能拖上幾個月,開春趕早把婚事辦了,就近住在郡主府,與你隔一道牆,我也能定一定心。山上夙日無聊,多給我寫信。知道你這小東西好吃好睡,沒病沒災的,我才安心。”她就在他手邊,額頭上還藏著一道無法消去的傷痕,想一想便是揪心地疼,若真再出紕漏,也不知自己能不能熬得住。

景辭是吃飽了犯困,小貓兒似的在他胸前蹭上一蹭,咕噥道:“太子可真煩人,突然間得了癔症,瘋狗似的亂咬人,那晚上可嚇死我了,從沒讓人這樣折騰過,留了好些血,哪哪兒都疼。唉…………真想打回去,也把他腦袋瓜子往柱子上撞,讓他長長教訓。你說,要真給他撞得開瓢兒了,裏頭不會真是枯草爛葉子吧?”

前半段聽得他心疼,後半段又忍不住想笑,抱緊了親夠了才說:“也不定是枯草爛葉子,許是一堆豬下水也說不定。”

“你這人嘴真毒…………”一時間驚恐萬分地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瞧他,“這可是鶴頂紅呀,方才不會讓我吃進肚子裏了吧。完了完了,這下可真折在你手裏了。”

“嬌嬌說錯了,不是手裏,是折在嘴上。”玩笑話說著,又要來吻她,兩個人笑鬧一回,雖說是依依不舍,但不能耽誤正事,陸焉終是在太陽落山之前啟程下山。

他走後,日子突然間漫長起來。景辭自認是沒佛心沒慧根的,因此也懶得去前殿打坐念經,閑來無聊便抄一抄經書,畫幾幅畫,在梅影庵裏住下來成日裏醒來就吃,臥下便睡,倒也簡單清淨。

每日照例給陸焉去一封信,全都是日常瑣事。但情人眼裏出西施,眼瞧著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生生讓拆開了一個山上一個山下,倒有幾分天各一方的離愁別緒。

這一日寫信說,後山上撿了隻沒娘的小鹿兒,才枕頭那麽大個兒,冬天裏山頭上隻剩下石頭草根,放出去必定活不長,索性在居士林院子裏養著,小鹿兒生得可愛,她歡喜得很,後來又覺著半夏看這隻鹿的眼神不大對,直愣愣帶著火。問清楚了才知道,原來這是隻獐子,不是鹿,但她說是鹿,底下人也沒一個敢反駁,倒有些指鹿為馬的意思,唯獨半夏姑娘特別,成日裏流著哈喇子,心心念念都是香噴噴熱騰騰的烤獐子肉。

景辭想著也就養到月底,等半夏下了山再把獐子放進山裏,省得被這想吃葷腥想瘋了的姑娘生吞活剝了。

近日事忙,陸焉到半夜才得了空拆開信封,讀上三五遍,不自覺彎了嘴角,一整日的勞累瞬時散了,想了想,提筆囑咐她天冷多加衣,無趣得緊。到月中,景辭來信,催他幾時來,若到月底真能接她回來,沒準能趕上他生辰。想來這孩子守著規矩,也快悶出病來,但歲末年終,北邊大雪饑荒,元人多數又要南下搶掠,依著去年的例,他要代天子巡查西北屯兵重鎮,但恰恰是去年這個時候,餘九蓮與永平侯暗中作亂,險些出事,若將她一個人擱在梅影庵裏,著實不能安心,倒不如接回來,宮裏頭沒了太子,是再安全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