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萬壽

他握住她的手,一同執起刻刀,在軟硬得宜的田黃石上,一筆一劃,鏤刻昏黃微光下相互依偎的熏染悱惻,此一刻無人私語,唯有脈脈情深,隨時光悄然流轉。

“百疾除,永康休,萬壽寧——”她靜靜看他落下最後一筆,為一句祝語寫一個完滿,不知是因月冷烏朦朧,亦或是夜深人影疏,她不自覺生出一股愁緒,一滴墨墜入清波湖麵,一瞬間散開千絲萬縷隨水流,她眉心微蹙,倚著他,輕聲說:“世間百樣苦,我才嚐過多少?哪敢祈求萬壽寧呢?”

陸焉親吻她耳廓,勸慰道:“不怕,嬌嬌自與旁人不同,這一輩子半點苦也不必受,我守著嬌嬌,自當予你一世穩妥安寧。”

“那我該如何報答你?小滿也陪著陸焉一生一世好不好?”她轉過臉來,望著他,微弱的燈光闃然於她眼底綻放,她是一簇簇燃燒的烈焰,是一朵朵夏日的花開,是陌上枝頭斜陽晚歸的落英,是他這一生遇見過最美的風景。

他說:“好,那…………嬌嬌喚我鳳卿可好?”

她亦不需細問,隻點一點頭,清脆婉轉的聲音似山澗小川,引出他老舊發黃的記憶,“鳳卿——鳳卿——”

鳳卿鳳卿,多少年塵封的記憶自深埋的底下起出,一張張不能老去的容顏來回變換於眼前,他閉上眼,深深呼吸,將胸中翻滾的心緒沉入穀底。沒有眼淚也沒有彷徨,更沒有資格軟弱。然而到底是按耐不住,緊緊將她擁在胸前,雙臂不斷收緊,緊得她後背生疼,她沉默忍耐,等待他飲下最後一滴苦楚,再放開她時,又回到冷靜平和的陸焉。

匣子裏有印泥,景辭握住田黃石印章,按了印泥,笑著說:“我給鳳卿蓋上印,要許鳳卿百疾不侵,一生安寧。”牽出他手背,重重一按,烙印似的紅字都顯現在蒼白的皮膚上。還要望著他淺淺微笑,一雙眼是天上最亮的星,照亮他身旁漆黑無光的天與地。她抬起他手背,低頭在印章處輕輕落下一個吻,歡喜道:“好啦,有本郡主給鳳卿加持,一定能保佑你幸福安樂,百歲平安。咦……你傻看著我做什麽?我臉上有花呀?”

細心將她散落的發絲挽到耳後,他低聲道:“嬌嬌是世間最美,如何能看得夠呢?”

她張嘴,小狗兒似的咬他手指,佯裝生氣,“油嘴滑舌,打你板子!”

“打便打,嬌嬌金口玉言,鳳卿哪能不從?”翻轉手腕,反握住她的,取了印來沾上紅泥,要與她蓋上,沒想她一個勁往外掙,“不要不要,我才不要這個,傻不愣登的…………”

“傻?輪到你你才覺著傻?”他不放,與她在春榻上玩鬧起來。

景辭左躲右閃地求饒,“提督大人饒了我吧,下回再不敢了。您要喜歡這個,自己個沾了印泥蓋臉上也成,橫豎我是不要的…………”

夜深,風吹雲散,他與她躺在一處,不說話也不起身,懶懶地等,等歲月一點一滴從指縫中溜走。

景辭枕在他臂彎處,玩著手裏的發辮說:“鳳卿鳳卿,這名字仿佛在哪裏聽過,倒是怎麽也記不起來了…………”

陸焉玩笑道:“原不知嬌嬌上輩子便認得我,早知如此,便不必等到現在,早早將你關起來就好。”

沒料到她再與他靠近些,側臉依在他胸前,低低道:“我若是早生幾年便好了…………”

“不怕,如今也好,再好不過。”他親吻她額頭,在身前摟緊了,不到地老天荒不願放手。

景辭躲在他懷裏,偷偷勾起唇角,情情愛愛,你進我退,算來算去,誰知是誰中了誰的套。

宮裏的事情自有陸焉打點,不必她操心,第二日趕早與他一同進宮,還在打趣他新婚不歇,馬不停蹄離府辦差。景辭麵上雖對周紫衣有敵意,但她不知內情,多少覺著波及無辜之人,私底下遞給春山二千兩銀子,讓帶進茹月樓,隻當是致歉。事情傳到陸焉耳朵裏,卻將銀票扣了下來,笑說她是不明事的小傻子,人有依靠,才有二心。若要她死心塌地,必先斷她後路。

再過個三五日,便是她離京去往落霞山的日子。

十月初,初晨已落霜凍,葉片上薄薄一層凝凍的霧,似女仙的手,撥雲散日,將遠山近水一一撒上糖霜。

北風都帶著甜香,呼啦啦推搡著前行的馬車。車內燒著炭,又熏著香,一張小床鋪著厚厚的軟墊,景辭懶洋洋靠在榻上,一麵張嘴吃他剝得幹幹淨淨得鬆子仁,一麵與他說話,“山上那麽遠,沒吃沒喝的,又冷得慌,你真舍得讓我去呀?”

他隻管低頭剝鬆子,專注又溫柔的眼神,怕是連堅硬的鬆子殼都讓看化了。一道俊美側影,瞧得見嘴角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回她說:“早有人先行一步,衣食住行都打點好,哪敢讓郡主受委屈。”

一顆肚大身圓的鬆子仁跳脫出來,景辭索性伸過頭去張嘴從他指尖銜上一顆,淡粉色的小舌頭不經意間掃過他食指指腹,濕濕熱熱就在這一瞬之間,勾得人心急火燎。

抬起頭來,她依然是一派天真,還要一麵享用,一麵與他得意地眨眨眼睛,“又看我呀?這天下第一美人就這樣好看?老這麽傻登登地看著,美人也要麵紅的。”

他帶著笑,親吻她豐潤飽滿的嘴唇,手臂向後一撈,纖纖楊柳腰便近在咫尺。稍稍帶了些力道,輕輕咬她下唇,放開來才說:“好一個厚臉皮的美人,這倒真是要曠古爍今,千芳留名。”

“敢笑我?當心我真咬你一口!”

陸焉笑:“動不動咬人,還真成宮裏養的小京巴兒了。”再將她抱起來,放在膝頭,把這嬌氣包墊高些,正好與他平視,省得又要嫌他高,抱怨脖子疼。倒也奇怪,從沒嫌過自己個兒矮,傲氣得很。

他斟酌著,叮囑道:“在山上好生待著,雖說讓梧桐嘉禾都跟著你去,但到底是山野之地。居士林裏逛逛就好,什麽新鮮野趣兒山水奇石的,一個都不許去。再來餐餐吃飽,葷素兼宜,月末來接你,若瞧見哪兒又掉了肉,便把白蘇與半夏拖出去一人二十大板。眼睛往哪兒瞧呢?聽話!”

她是慣會裝乖的,用不著他著急上火,已然回過頭來,捏起他一片衣,晃來晃去討好道:“好嘛好嘛,我曉得啦,一定好好吃飯,好好穿衣,等月末你來接,胖得你都認不得。”

“還有呢?”他擰著眉毛,老夫子一般嚴厲。

“還有除了居士林,餘下哪兒也不許去,除了梧桐還要多派個小太監跟著,要日日誦經念佛,修心養性,什麽壞事都做不得。好了吧?陸師傅,徒兒能過關了麽?”

“你呀——”他捏她鼻,感歎道,“嬌嬌別讓我憂心,雖說短短十幾裏路,我卻也一刻不能安。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

“好啦好啦,答應你就是了。京城地界,天子腳下,哪還能出什麽紕漏?大不了是我吃撐了不消食,喊肚子疼咯。”坐在他膝上也不老實,隨著緩緩向前的車馬顛簸,搖來搖去地鬧騰,“可真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說起話來嘮嘮叨叨的,不聽還要生氣,嘖嘖…………你對同僚部下也如此?人家不嫌你煩呀?”一隻狡猾的小狐狸,帶著壞笑,歪著頭看他。

景辭眉眼精致,舉手投足皆是豆蔻年華的澄澈嬌嫩,一顰一笑都令他愛不釋手。攬在她腰後的手臂不自覺收緊,舍不得有一刻分離。

“他們沒有這個膽量。”

景辭便道:“可見你這人平日裏多可怕,一瞪眼一皺眉,嚇死個人。”

陸焉道:“可見嬌嬌多大膽,敢在老虎嘴裏拔牙。”

她笑嘻嘻沒個正行,賴在他寬和溫暖的懷抱裏玩鬧,長發隻用一根玉簪挽起,素淡雅致出自他手。本就是無雙容顏,何須珠玉點綴,清水出芙蓉以令人一個不慎,失足墜入春芳落花中。

盈盈一抹笑,是乃見之忘俗。

“我知道你寵著我呢——”

眼前一朵初開的花兒,需捏在手裏,放在鼻尖,才聞得到淺淺淡淡香氣,浮浮沉沉萬丈紅塵中。

她有了幾分羞赧,不自覺低了頭,小聲說:“鳳卿疼我,我都曉得的。”

他歎一聲,掌心撫摸著白皙如玉的麵頰,沉沉望著這一張再也無法從腦海中抹去的臉孔,最終隻是說:“若真是明白,就記著我的話。心肝兒,我如何舍得。”

“是呀,一個月呢,可千萬念著我些,若遲些來接,我可給你記一筆呢。”

“噢?隻是記上一筆?不拿鞭子教訓?”

景辭握著他的手,抬一下鬆一下地玩,“記好了,年頭年尾再一起算。別想著逃,我可是鐵麵無私景青天。說霸住你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少一日也不成。”

他看她,眼神溫柔如婉轉明月光,“好,一輩子,少一日也不成。”

“記得呀,你可是我蓋了印留了章的,哪哪都是我的。”孩子氣地抬起頭,親吻他眼角朱砂一般的淚痣,過後得意地笑,“好了,臉上也有我的印了,誰也不許搶。”

他笑著看她胡鬧,千百種情,萬萬縷愛,都在溫柔眼神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