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煎熬
景辭這輩子從未嚐過如此甜酸相濟,苦樂摻半的日子。食不知味,睡不安寢,一睜眼恨得牙癢癢,一翻身又甜得傻笑。愛也是他,恨也是他,歡喜憂傷都在他一雙精雕細琢的手裏。
分明他捏住她的命脈,可她偏偏恨的不是他的掌控,而是他突然地毫無預兆地放手,令她不知所措,在羽翼下生活的久了,竟然隻剩下哭。
經書抄個一上午,半遝都讓眼淚打濕,一個字一個字亂糟糟如同她理不清的心思,想不明白的男女之情。
她從前當他是個漂亮玩意兒,他跟了喻婉容,她便恨他“背主投敵”,卻又忍不住打聽他的一舉一動,今兒幫春和宮出了風頭,明兒又踩死了挑尖兒的宮妃,再後來是他立住了身,似父輩一般牢牢護著她,她一個不小心便生出了依賴,再而是什麽呢?是他突然間的親吻打亂了豆蔻年華的純淨,是他溫柔麵具下的霸道與邪佞逼迫她臣服。
什麽時候,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丟了個漂亮玩意兒也能讓她傷心傷情,茶飯不思。
但是她這輩子怎麽能與一個再卑賤不過的內侍糾纏不清,怎能與一個不男不女的閹人成就夫妻情分,真是荒唐、滑稽,毫無道理。
景辭如此失魂落魄模樣,頭一個嚇壞的自然是近身伺候的半夏與白蘇。白蘇擔心她日常起居,半夏倒是靈敏些,捏著她抄完的一疊經書氣鼓鼓的衝去司禮監本部衙門,卻也隻敢講春山叫出來,牆根下頭一頓好罵。來來往往的小太監低頭快步走,耳朵卻都豎起來,去聽威風凜凜的春總管被個凶巴巴的小宮女指著鼻子罵。
一遝脆生生的洛陽紙在半夏手上舞得嘩啦啦響,先擺在春山跟前說話,“陸大人究竟幹了什麽,把郡主嚇得天天哭,夜夜哭,上好的茶放涼了再喝,一桌子飯菜筷子都不動一下,該不是又抓著郡主將什麽狐妖鬼神的吧?呀,陸大人恁大個人了,老抓著人講鬼故事是怎麽著?若真忍不住了,跟你個沒心肝兒的楞木頭說呀,嚇唬郡主做什麽?”
春山悶著腦袋,憋著笑,一下沒藏好,讓半夏姑娘逮個正著,這下可是捅了馬蜂窩,一疊抄本就要戳到他眼珠子裏頭,嘩啦啦嘩啦啦都貼著他的臉,半夏高聲道:“你笑什麽!姑奶奶同你正經說話,你這臭小子還敢笑?還笑,姑奶奶今兒不弄死你你還不知道什麽叫天高什麽是地厚!”
“不敢,不敢…………”可憐春山忙不迭向後躲,沒成想這地方選得不好,前頭開闊,人人都能瞥過一眼來看熱鬧,後頭逼仄,退兩步就到宮牆,隻好作揖求饒,“姑奶奶,好姑奶奶,您可饒了小的吧。這主子們的事情,小的哪說得清呢,橫豎義父是決計舍不得郡主受苦的,您就安安心心等著,甭為這個操心。”
半夏一個字聽不進去,一疊紙照著他的臉呼過去,啪啪啪打得熱鬧,“你用的是誰的賞錢,靠的是誰家山頭,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懂不懂?大字不識的還敢跟姑奶奶講道理?先找你們主子念上幾本春秋禮義再來說話。得,姑奶奶就知道你是個廢物點心,找你頂什麽用,真不如姑奶奶自己…………”話說一半,下半句沒膽說了。
春山護著臉麵,憋著笑,“半夏姑奶奶要自己個兒找我們提督大人去?前頭直走,左拐第一間,報備了門房徑直往裏就成。”
“姑奶奶忙著呢,哪有那個閑工夫四處找人算賬!”半夏叉著腰,杏眼一瞪,盯著春山,“你——這東西你拿著!”說話間那一疊紙都塞到春山手裏,“你去告訴你們大人,就說是姑奶奶說的,讓他好生掂量著,省得往後咱們郡主鐵了心,任他送個金山銀山都沒用。”
春山嘿嘿地笑,“曉得了曉得了,半夏姑娘麵子大,小的這就去辦,姑奶奶放心,一定辦得妥妥當當。”
“哼,瞧你那賊眉鼠眼暗地裏偷笑的死樣兒,真真不是個好東西。早知道就任你給人剝皮抽筋得了,省得如今見了礙眼。哎,我問你——”又抬腳踹他,“上個月我家哥哥收的一千兩銀子,是你送的不是?”
春山笑,“送什麽都比不上銀子實在,您說是不是?”
“忒俗!”
“不俗不俗,姑奶奶您高興就成。救命之恩,一千兩銀子哪夠?”
半夏雙手環胸,半眯著眼瞧他,“算你小子還有點兒良心,不負姑奶奶跑前跑後的給你救火救命。行了,絮叨半晌,姑奶奶也該回了,橫豎瞧見你就心煩,滾吧——”
春山弓腰點頭,右手往前一伸,“小的恭送半夏姑奶奶,姑奶奶當心腳下,小的這就要滾遠了。”於是乎揣著浸了淚的一遝紙,一溜煙跑了。
半夏出了氣,一路輕輕鬆鬆回到碧溪閣,進了門卻沒聽見人聲,找桂心打聽才知道,府裏頭送了信來,聽說馨嬪娘娘久病不愈,讓郡主去瞧瞧,也好讓老夫人安心。眼見府裏將老夫人都擺出來,分明是壓著她去,便叫白蘇伺候著洗臉梳頭,換過衣衫往永安宮去了。
年初皇後下旨,馨嬪從淑妃宮裏搬出來,挪到更遠更偏的永安宮居住。如今後宮妃嬪不多,永安宮除她之外,隻住了個早早失寵的年老貴人,大多時候無人問津。
永安宮有個大大方方院落,院子裏春日繁華的花草已落盡,到這個時節未能續上,隻餘下一片蕭蕭瑟瑟凋零殘景。後院連著新落成的體和殿,再有東西耳房各兩間,獨立成了個四方四正的二進院子,遠是遠了些,但勝在清淨。
角落裏一株榆錢樹,鬱鬱蔥蔥已高過屋頂,白蘇感歎,“好些日子沒見過榆錢兒了,宮裏倒不大愛種這樹。”
景辭仰起脖子,好半天才望到樹頂,呐呐道:“聽說榆錢葉子能吃?”
提到吃,白蘇立馬打起精神來,絮絮叨叨邊走邊說:“糖拌榆錢最新鮮,若做成榆錢粥再配上蔥花再香不過了。”
“杯盤粉粥春光冷,池館榆錢夜雨新。”
白蘇道:“年成不好的時候,窮人家大都吃榆錢飯。九成榆錢兒配上一成玉米麵,上屜鍋隔水蒸,底下熱水咕嘟咕嘟冒泡兒就就算熟。一揭鍋蓋,那叫一個香,想想都要流哈喇子。奴婢家裏,老媽媽最會做吃食,切得細細碎碎的青蔥,再泡上隔年的老醃湯,一並拌在榆錢飯裏,再好吃不過了,一日吃上一頓,足夠飽肚。”
景辭大約是怕了馨嬪,便請了慈寧宮的玉珍姑姑一並來,隻當是奉太後旨意前來探病,景辭問:“你小時候也挨過餓?”
白蘇扶著她跨國門檻,細聲說:“怎麽沒挨過?雖說國公府裏當差,應是什麽都不缺的。但奴婢家裏姊妹多,打小跟著老媽媽野地裏打滾,記得有幾年鬧饑荒,能吃上榆錢飯,也是托國公府的福氣,若不然,多少人熬不過,活活餓死,聽說還要易子而食,割肉換米的,聽著就瘮人。”
“是呢,天災*,總是最可怕的。”
入了門,景辭略看上一眼,上一回拖住白蘇的長臉宮女應是馨嬪貼身伺候的,如今已然不見蹤影。玉珍姑姑大略問上幾句,便借口說去瞧瞧馨嬪用的什麽藥,避去小廚房裏。馨嬪臥在榻上,眼睛瞅著白蘇,景辭卻道:“三姐姐有話直說,我這裏沒什麽可避諱的。”
白蘇便垂下頭,默默站在景辭身後。
馨嬪頂著一張蒼白病態的臉,眼神銳利有光,牢牢盯住景辭,開口道:“現如今你是得意了?瞧見我一副落魄模樣,可還算痛快?”
景辭並不想與她糾纏,因而平心靜氣,“姐姐這話錯了,祖母來信叫我來看看姐姐的病如何了,若缺了什麽,盡管找府裏拿,若不缺,還請姐姐靜心養病才好。”
馨嬪譏諷道:“誰不知你心中所想,何必到我跟前來裝模作樣。我原擔心著,日後真變了天,你沒個依靠,終是可憐。才費勁了心思為你牽線搭橋,誰知你不但不領情,還要夥同他人陷害於我!如今我連走出門去的能耐的都沒有,府裏若知道下藥的人是你,你以為你能脫得了幹係?”
她一步不讓,景辭便也懶得與她兜圈子,索性揚眉輕笑,挑明了說話,“姐姐生病與我何幹?若真說起啦,三姐姐與太子暗通款曲,這事若真傳到大伯耳朵裏,恐怕下藥的人便不是我了。橫豎三姐姐姊妹多,等真有那麽一日,再尋一個年輕美貌的送進宮過來,也不是難事。”
“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竟敢…………”
她瞧見她驚恐的臉,便對這一場兵力懸殊的對決失了興趣,她隻覺乏味,“大膽比不過姐姐,是真是假,敲開體和殿的門,宮裏的老嬤嬤哪有看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