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義
景辭胸悶,擠不出笑容,“你先回去,我該吃藥了。”
景彥自顧自挪下暖榻,由半夏服侍著穿好靴子,理好了衣襟,說:“走就走,爺才懶得跟你囉嗦。不過夫人囑咐我跟你說,下個月底老太太生辰,讓你回府裏住幾日。”
景辭點頭,“知道了,稟過太後我便回去。你自己路上小心,殿下既去了皇後處,你便回府去,這段日子少往宮裏跑,殿下的家事你也少摻合,閉緊嘴,萬事謹慎。”
景彥不耐煩,“知道了知道了,小老太婆似的囉囉嗦嗦。我走了,白蘇半夏二位姐姐保重。”
“奴婢送三少爺。”半夏掩嘴竊笑,跟了出去。
眼見人去了,景辭吩咐白蘇,“去叫忍冬進來回話。”
“是,奴婢遵命。”
少頃,忍冬打起簾子進門來,景辭問:“當日半夏在外頭堵住曹得意,你給人偶換的衣裳,我記得清清楚楚吩咐你,用平紋緞,那料子雖平常,但這幾年江南上貢得少,隻剩春和宮存著幾尺,怎會成了雲綾錦?那東西經你手再埋進土裏,可有誰瞧見過?”
忍冬皺眉想了想,搖頭道:“事發突然,奴婢心裏雖急,但半點不敢馬虎。外衣是照著原樣裁的,奴婢的繡工不敢誇口,但郡主清楚,若不是有心人,誰能瞧出不同來?東廠的人看著,誰又有這個膽子,敢在這東西上頭做手腳?”
“當時是曹得意領人來,他幹爹曹純讓是東廠提督,曹純讓隨聖駕去了湯泉山,曹得意卻跟著喻婉容查抄各宮,反口的宮女也是由東廠看管…………你打聽過沒有,春和宮的巫蠱最先是如何發現的?”
忍冬道:“聽半夏說,是齊王熱症一直不見好,貴妃娘娘便支使曹得意去找個‘能斷症’的大夫,大夫是初二進宮,當天晚上咱們就被人封了院子。”
“又是東廠。”她勾了勾唇,嘴角盡是嘲諷,“從頭至尾就是東廠的人攛掇貴妃娘娘興風作浪,與他沒有半點關係。嗬——忍冬啊,咱們自作聰明了,人家早想好了後招,或是還想把三姐姐拉進去,水越渾,越得利。”
“那…………那一位難道不怕喻貴妃醒過神來…………”
“哼,西廠提督,又不是她踏腳的奴才,哪能說辦就辦。”她伸手推了推窗,外頭回廊上掛著隻白鸚鵡,彎彎的喙一根根梳著白羽,時不時搖頭晃腦地喊,“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熱熱鬧鬧一場戲,到頭來隻得長歎一聲,“廠公大人的本事大著呢,輪不到你我擔心。你們這幾日準備著,隨行衣物收一收,等我見過太後便回府去。”
忍冬彎著腰給景辭穿鞋,再扶著起來,歎聲道:“府裏頭,唉…………聽說老太太給四姑娘另找了一門親事,四姑娘還是…………不大中意…………”
“唔,又要怨我。我哪也不想去,哪哪都是麻煩。”
“這怎麽行呢,國公府是郡主的家呀。”
春和宮,喻婉容終於哭累了,茶盞瓷瓶砸了一屋子,滿地碎片,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曹得意左挪右挪才找到個能跪的磚,頭磕得砰砰響,照這麽個磕法,人都傻了。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一來他並非春和宮的奴才,太後處置喻婉容,也沒牽扯上他,二來喻婉容雖未被褫奪封號,但丟了權柄,齊王明年西行就藩,聖上她責令閉門思過,可沒給期限,許多人就這樣思過到白頭,死前也未能翻身,不過——他斜過眼睛瞄了瞄一旁一聲不吭的陸焉,喻貴妃有他,莫說是閉門思過,就是被打入冷宮也能有複寵的一日。
還是好言好語求饒,省得日後難相見。
“奴婢有罪,奴婢該死,娘娘且打死了奴婢罷,奴婢辦事不力害苦了娘娘,奴婢活著還有什麽用處,早該死了——”揚起手,啪啪啪左右開弓,扇得自己牙都掉一顆,和著血水吐出來,還要哭,繼續扇,總比被拖出去打板子強。
“你滾!別再來春和宮奉承本宮,也甭想走本宮的路子接你幹爹的官!“ 她手指大門,麵目扭曲,似女鬼,“滾!下賤種子,滾出春和宮去!”轉而像是才發現一旁沉默不語的陸焉,抓起高台上供奉菩薩的小香爐朝著他頭上砸,“你看什麽?沒用的東西,本宮垮了,你好另攀高枝呀?見利忘義的賤骨頭,別以為本宮不知道你心裏頭那點子小算盤,怎麽,你是打算去給皇後賣命,還是想爬上龍床賣屁股去?”真是昏了頭了,她自乾元二年得寵之後,別說栽跟頭,就連跌一跤陸焉都能給她墊著,她何曾受過如此大的冤屈,本就不是什麽好人家出身,氣急了便口沒遮攔,多粗多野的話都敢說。
不曾想陸焉不躲不閃,生受了那隻鎏金香爐,一爐子香灰攙著血,從額角流到眼尾,染得瞳仁一片鮮紅。
地上的曹得意嚇得打跌,喊著“奴婢告退”,爬起來提著袍子便跑。
陸焉還是玉雕似的靜默,滴在臉上的血也不肯抬手擦一擦。
喻婉容終是累了,嗚咽一聲撲倒在床上,嚶嚶地哭,“是我不該,我不該聽曹得意攛掇,更不該疑你。若是早聽你的話,不去聲張此事,何至於此呢………”
擦一擦淚痕,露出一張慘白臉孔,朝他伸出手來,長長的甲套如利刃,泛著冷光,“你生我的氣了?”
唇角緊抿,他拱手道:“微臣身上汙穢,怕髒了娘娘的手。”
她便擰了眉,恨恨道:“本宮叫你過來!”
他便上前去,伸出手,讓她攥緊了,指甲套上的鏤空花紋割著她的皮膚,格外的冷。“我明白的,天底下隻有你對我好,全心全意的好。若不是你,本宮還是延禧宮裏的喻常在,傻傻受著一爐子香灰,到死也見不著皇上。”
陸焉低頭,看她環住他的腰,撲到在他身前,抬手撫過她頭頂散亂的發髻,低聲道:“一切都是娘娘的福祉,天命如此。臣螻蟻賤命,當不起娘娘這話。”
她仰起臉,望著他,眼睛裏都是茫然無措,哪裏還有貴妃娘娘的風貌。
“陸焉,你幫幫我,你幫幫我…………我不想燧兒去陝安府,也不想一輩子被關在春和宮裏…………”說來哽咽,斷斷續續,好不可憐。
“娘娘放心,臣——一定盡心竭力輔佐娘娘…………”他輕撫她的臉,兩片薄薄的唇上下開合,緩緩在她耳邊說。
他像是阿芙蓉,有毒,卻上癮,欲罷不能。
日子翻過這一篇,宮裏好歹清淨一段時日。喻婉容像是終於學乖了,老老實實待在春和宮裏不再哭鬧,曹得意是讓罵了出來,但卻不見同陸焉撕破臉皮,反而同往常一樣和和氣氣,或是應了景辭說的“如膠似漆”。
月底她的咳症總算好了,梳洗整齊到慈寧宮見過季太後。她母親永嘉公主與當今聖上皆是太後所出,但母親命薄,生產後虧了身子,養了兩個月不到別撒手西去,太後憐她孤苦,自小便接進宮裏,她在慈寧宮就近住著,景彥七歲大便做了太子伴讀,鎮日裏跟著太子滿京城胡鬧。
太後見著她,便是“心肝兒肉兒”地攬到懷裏,瞧著小臉兒尖了細了,心疼得又罵了喻婉容一回,補藥賞了一堆,又問缺了什麽,想吃什麽,一定要好好補一補。景辭白日裏犯困,精神不濟,勉強扮個快活模樣強撐著說話,“我原見著天漸涼了,想著挑個新鮮花樣子繡上,做雙軟乎的襪子孝敬太後,這一病倒耽擱下來,回頭我可得趕趕工補上。”
“哀家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以後這些費工夫的事兒都讓宮女去做,熬壞了眼睛哀家可要心疼。”
“哥哥姐姐們都是極孝順的,我也是琢磨半日才想著要做襪子,一來是太後貼身之物,自當仔細,二來也簡單些,太後是知道的,景辭笨手笨腳的,不敢跟姐姐們的手藝比。”
“好東西誰都能做,難能可貴的是你這份心思。”季太後瞧著慈善,對景家的幾位姑娘都是極好的,但倘若家中沒有伯父鎮守西南,恐怕亦難由此殊榮。“下個月二十九是你們府裏老太太生辰?”
景辭忙打起精神,笑道:“是呢,正是下個月二十九。不過老太太吩咐過,不讓大辦,隻請了相熟的人家來,湊在一起說說話罷了。隻是景辭要向太後娘娘討個旨意,祖母壽辰,景辭需回府中相伴才好。”
“也好。“季太後道,“這些年你都在宮裏陪著哀家,合該去你們老太太跟前盡孝。”
景辭雖萬般不想回家,但世人的規矩如此。偶爾胡鬧一次無所謂,卻不能在孝道上有分毫差池。
她隻在在力所能及時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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