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突訪
坤寧宮正吵得不可開交,門關的緊緊,隻聽得見寢殿裏乒呤哐啷一陣亂砸,外間內侍宮娥低著頭匆匆經過,不敢停留。
內堂一片狼藉,手裏抓一隻和田玉雕龍筆洗高高舉起再重重摔下,砸得碎片飛起,立在一旁的老嬤嬤連忙擋在皇後身前,生怕這活祖宗真幹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轉眼他又衝到角落,一腳踹翻了一對哥窯白釉溪山煙雲落地大花瓶,隻聽見嘩啦啦一聲響,好好的一對瓷瓶瞬間就成了碎片渣子,這一踹,五百兩銀子便沒了。
皇後坐著喝茶,也懶得再嗬斥,索性任他叫囂,“一個下賤閹貨,竟敢騎到孤頭上作威作福!什麽狗娘養的的下賤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管孤的事情!”
皇後放下茶盞,冷冷瞧上一眼,慢悠悠開口道:“你還真該謝謝這個下賤閹貨,若不是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呀…………現如今還不知闖出多大的禍事,甭說定國公府,就是太後,頭一個不饒你!”
“怕什麽!”李崇熸大手一揮,渾不在乎,“孤是太子,是儲君!他定國公府算個什麽東西,還不是我李家的看門狗?還敢找孤算賬不成?至於太後,囉裏囉嗦的死老婆子,還能活個幾年?不饒孤?且先掂量掂量自己!”
皇後飲一口茶,潤了潤嗓,“話可不要說滿,眼下雖說光景尚好,但你可別忘了,太後還有個嫡親的小兒子,占著河套兩省,屯兵積糧的晉王。太後如如今可是日日念叨著,就想著把小兒子召進宮來,接聖旨登大位呢。”
李崇熸梗著脖子大聲吼:“來就是了!入了京,手起刀落,難不成他是個金剛菩薩,還能刀槍不入?”
皇後道:“可別,怎地開口閉口都是殺人。太傅是如何教的,本宮看你功課是一日也沒有讀,鬥雞走狗,尋花問柳的事情倒是沒少做,是也不是?依本宮看,你身邊那些個鎮日裏就知道諂媚討好的狗崽子,早該裁換。”
李崇熸跳腳,“是又如何?那狗屁文章,讀了又有何用。還不是讓個沒根的閹人作威作福!也不知母後為何信他,竟任他糊弄!依著孤,當下就召他到坤寧宮,進門一刀斬了,殺雞儆猴。”
皇後冷笑道:“這個人殺不得,本宮與你如今羽翼未豐時機未到,前朝後宮都需他來料理,往後用得著他的地方多得是,你啊…………要女人哪裏沒有?非得找一個麻煩精!前兒不是看中了員戶部外郎家的小女兒嗎?正正經經清清白白的,多好,這就給你送到宮裏,碧溪閣那個你就別想了,省得惹出一身禍事。”
但這廂李崇熸哪裏聽得進她的話,扯了腰間的黃玉龍紋佩往地上一摔,憤然轉身,“孤偏就不信!這豬狗不如的東西,還真沒人能治的了!孤這就便去殺了他,提這他的腦袋回來當踩腳凳!”話未完,人已經衝出坤寧宮,皇後一麵派人去追,一麵找人去尋陸焉,又想著給那條不會叫的狗一點教訓也好,省得那畜生得意忘形,轉過頭來反咬主人一口,便指派宮女將這滿地的碎渣子收拾了,再去庫裏尋些好的。
李崇熸一怒之下駕馬直取提督府,陸焉仍在碧溪閣伺候景辭擦身,聽春山來回報時略頓了頓,將手頭上的活兒做完,才與春山一並出宮回府。
陸焉趕回府裏時,木棉與楊柳已在門口相候,引著他一路走到茹月樓,並不寬敞的院子裏站滿了東宮禁衛,攔住他不讓上前。
陸焉隔著一道門,依稀聽見屋子裏鸞鳳顛倒推搡嗚咽的曖昧聲響,或是情到濃時,還能聽見李崇熸啪啪甩著巴掌罵著“婊*子”“賤*貨”“騷得滿褲襠流水的娼*婦”…………
二十幾個人,一個個石像似的站在小院裏聽著,好在大家夥兒宮裏頭混著,早已經見怪不怪。陸焉自負手在後,從容等著,倒要看太子這一回是隻為出氣,還是要另找麻煩。
景辭在宮裏安安分分養上八*九日,臉上的淤青漸漸褪了,傷口也漸漸沒了痛感,一切似乎從未發生過,那個命懸一線的夜晚,被人踩在腳底淩虐的痛苦,依稀隻存在於一個連著一個片段式的噩夢中。
陸焉來的次數並不多,大多數時候點卯似的說上幾句話便走,顯然是忙得脫不開身,景辭心中煩悶,也懶得多話,兩個人相顧無言,卻也不知症結在何處。
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地熬著,白蘇送回來了,碧溪閣的門禁也開了,聽半夏說馨嬪娘娘近日害了風寒,不知怎麽的總是不好,不多久慈寧宮來了旨意,景辭便要著手收拾行裝,老老實實在九月初前往落霞山敬香祈福。
一切都如陸焉所言,依照著他的安排,遵循著他的意圖,直到許久未曾露麵的景彥,突然間闖了進來,守門的三兩個太監想攔,沒能擋住,連忙一溜煙跑去報信。
陸焉這廂正在別莊裏審著吃過大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糖豆兒,王氏仍頂著一張白麵似的臉,塗脂抹粉,穿金戴玉的,以為是心上人重逢再相見,沒成想是眼下血肉翻飛場麵,嚇得雙眼一閉,雙腿一軟,就要暈。
安東一把將人拉起來,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去,胭脂水粉,發簪耳墜都洗得幹幹淨淨,蠟黃的一張臉從白得病態的妝粉裏透出來,涼水衝壞了背上新傷,又有血,絲絲縷縷在地板上散開來。
“饒…………饒命…………饒命…………”王氏哆哆嗦嗦哀求,求人這事她做慣了,下一刻已經趴在地上,爬到陸焉腳下,想要拉扯他衣擺,卻在途中被安東一腳踩中,也不碾她,也不放她,單單便壓著她一動不動。
陸焉坐在雲龍雕紋四出頭官帽椅上,一隻手搭著扶手,一隻手曲指有節奏地敲擊桌麵,咚咚咚沉悶的聲音停了,王氏的哭聲也停了,鬼使神差一般抬起一張過早蒼老的臉,仰望著高處石像菩薩一般的人。
他自高處垂目看著她,閑閑開口:“是生是死,全憑你自己。”
王氏心中絕望,她心心念念許多年的那麽一個人,或者僅僅隻是她痛苦生活背後一個虛幻的影子,或許根本沒能存在過。眼前這個冰冷無情的人是誰,她不認得。
依然是磕頭求饒的老套戲碼,什麽隱秘陰私統統一股腦倒出來,沒有什麽說得說不得,隻有生還是死。“大人饒命…………妾什麽都說…………什麽都說…………”
“說——”一個字,一個音,已經足夠令她醒神。
王氏哭道:“往常那老東西打得痛快了,便不把妾看做個能聽能說的人。絮絮叨叨的什麽話都說,也讓妾傳消息遞條子出去。妾知道此事有害於大人,從沒聽過他的,那些個白條都在妾妝台裏頭景泰藍匣子裏鎖著,真真一個都沒落,都在裏頭呢。”
安東早早搜過,匣子裏的東西卻一眼也不敢多看,請示陸焉,“義父,要去鎖麽?”
陸焉道:“就當我麵,前頭燒了——”
再看王氏,“你倒是個忠心的。”
王氏忙不迭磕頭,完完整整的腦子都要給磕成碎碎的豆腐花。“妾對大人忠心不二,大人明鑒,大人明鑒!”
陸焉擺一擺手,安東挪開腳退到一旁,王氏鬆上一口氣,但也並不敢上前,隻低著頭害怕得低聲啜泣。
陸焉道:“你既忠心,便依舊替本督在幹爹跟前盡孝。隻一條,記住你今日的話,往後有半點差池,那個小子就是你的下場。”
王氏不自覺地跟著陸焉的眼神向後,瞧見地板上,渾身骨頭都讓打碎了的糖豆兒,嚇得一個激靈,又要暈,這回沒人理了,讓兩個仆役駕了出去,自有春紅夏雪在外頭等著,戰戰兢兢領了人回去。
這一輩子讓下了判詞,再沒有出頭之日。
再而輪到林三,他也算得上是跟在陸焉身邊的老人了,自知犯錯,在刑房領過罰,背上都是縱橫交錯鞭痕。
上前來朝陸焉重重叩頭,懇切道:“小的糊塗,罪無可恕,還請大人責罰。”
陸焉道:“事已至此,殺你亦無用,這輩子你就守著這莊子罷,省得再連累家人。”
林三聽了這話,又是感激又是警醒,感激的是逃過一死,警醒的卻是若有下次,西廠絕不會放過他一家老小,一旦拿起刀,哪能有金盆洗手全身而退的那一日,殺人者,總將被殺。
“去吧——”
林三磕過頭,拖著一身傷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