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幹爹
入得亭中,四周依然是花香鳥語,風甜水美,襯得美人心思越發難言。樹蔭下,小亭中,景辭與景瑜雙雙沉默對坐,開一句口歎一聲悲焉知世事竟如此艱難。隻剩眼神的碰觸能夠透漏心事,一雙姊妹相守,舌尖喉頭皆是苦。
最終景瑜伸手來握住她,蹙著眉,壓低了聲音問:“裏頭吵得厲害?”
景辭垂目望著四角紅漆柱子,點頭,“姐姐沒見著,裏頭一個個的要殺人一般,著實可怕。”
景瑜長久歎了一聲,“都是多少年沒人提的舊事了…………二哥身子不好,如今還在院子裏關著,便是哪一家的姑娘也不是這麽個養法。眼見著大哥成家立業,就是青岩都已經開始議親,二哥的婚事卻連提都不提,一個個的,就怕沾了晦氣。小時候新年大節還能見上一麵,可你瞧年節裏,二哥連露臉都懶得。難不成好好一個國公府二少爺,就這麽荒廢在院裏,悶一輩子不成?再而,大哥出事,這爵位按理就該落到二哥頭上,不過礙著二哥那樣的身份…………這下也不知大伯要如何料理了。”
“還能如何呢?祖父在一日,大伯總是不敢輕易去動二哥的。”景辭緩緩道,“長輩們的事情,咱們也不好多說。還是說姐姐吧,許多日子不見,姐姐過得可好?”
景瑜捏著帕子擦了擦眼角,低聲說:“還成吧,到底不是在家做姑娘的日子了,委屈時候不少,到頭來隻能忍。但那忍字頭上一把刀,哪裏能好過?”
景辭道:“姐夫對姐姐好就成了,旁的人,不必計較許多。”
“也是——”景瑜自成親後,風韻已不同,再不是那個耿直潑辣的姑娘,不知不覺間習得圓融通透,亦習得何為“放過”,想來或許這就是成熟,轉念之間又覺悲涼,如是秋風,瑟瑟生寒,“你姐夫這人木訥得很,這段時日賦閑在家,我總勸他使些銀子,上下活動活動,好謀個體麵差事,隻是他這人,根本不聽勸。”
景辭道:“姐夫耿直。”又想著也隻剩景瑜這麽個親近人,便說:“我替姐姐留意著,隻是眼下京城裏擅鑽營的厲害人物太多,姐夫既是如此性子,不如謀個外官,一來鍛煉人,少了京城裏許多迎來送往,二來夫妻倆離京遠了,姐姐也鬆快些。”
她如此說,景瑜臉上卻未見喜色,蹙眉猶疑道:“你?你幾時有這樣大的本事,輕易便能替人謀缺?”不等景辭回答,她已了悟,“難怪了,你那有個活祖宗,這不,京城裏大小事務,哪一件他辦不成?”
“唉…………”景辭長長歎一聲,並不辯解。
景瑜仰頭看,天邊蔚藍蔚藍,一朵雲也不見,應是要歎一聲秋高氣爽,但聽她感慨道:“一個多月沒下雨了,這秋旱過去,還不知有多少流民餓死在乞食的路上。”
並非太平安穩年,*不斷,若再有天災,誰知會鬧成什麽樣。景辭隻想到眼前,未看深遠,“府裏頭照例要施粥的,月末又要忙上一段時日。”
景瑜道:“可不是麽,總有事情要忙,傷心完了,日子還得過,管你是苦熬還是享樂。”
景辭道:“姐姐說的是呢,各人有各命,誰敢不認呢?”
繼而又是歎,長長久久,斷斷續續,這國公府裏仿佛有歎不完的氣,唱不完的悲歌,流不完的眼淚。
又是葉落,這一秋,仿佛浸透了悲愁。
這一時,陸焉的車架自正陽門出,於申時二刻抵達城西別莊。這莊子臨山而建,甚為雋秀,是他總領內務府時,景家為給馨嬪鋪路,輾轉托付二三人,才將房屋地契送到他手上。他肯收已算是天大臉麵,默然是許可不再答應旁的人牽線搭橋,而非為著一棟宅子便為馨嬪效力。
這行賄受賄,也有行賄受賄的矜持和要領。
到門口,老早就有個名叫“糖豆兒”的白麵小子候著,一見馬車就要衝上前來給陸焉當踏腳凳,舔著臉拍馬討好,被陸焉一腳踢開來,臉上也未見訝然,依然笑嗬嗬後頭跟著,點頭哈腰,“小的日盼夜盼,可總算把祖宗盼來了,遠遠瞧著這日月紅光的,定然是祖宗下凡。小的這就給老祖宗磕頭,老祖宗千歲千歲千千歲。”聲音到是爽脆得很,吉祥話說出來一溜一溜,顯然是排演過多次了,就等著禦前獻寶。
春山淡淡瞟糖豆兒一眼,在前頭給陸焉領路,“照義父的吩咐,幹爺爺府裏不講排場,也就招呼了這小子一個人來迎,幹爺爺幹奶奶都在屋子裏等著呢。”
路上又說:“這小子六月才來,補了個看門的缺,原瞧著是個老實本分的,誰承想跟著林三幾個混上二三月,竟也成了這幅模樣。”
“嗯——”陸焉哼上一聲,繞過十二瑞獸琉璃照壁,穿過樹蔭濃密的石板小徑,便至正廳。廳中掛灑金牌匾,上書“上善若水”四字,牌匾之下坐一位中年美婦,石青色夾襖,墨綠色馬麵裙,高高挽起的發髻綴著金鑲玉的簪子,點翠蘭蝴蝶發釵,而下是細細彎彎的眉,豔紅豐滿的唇,耳墜子上鑲著指頭大的寶石珠子,迎著光動一動,倒能晃得人眼花。這眼下瞧著便能覺出幾分刻意裝點的富貴模樣來。
陸焉依舊是一副萬年不變的冰冷模樣,俯腰拱手,對著座上婦人道:“見過幹娘,幹娘萬安。”
王氏笑著點頭,她原是旁人送來給吳桂榮暖腳的丫頭,吳公公憐她身世淒苦,真將她提拔起來做起了正經夫人,但自然,這正經兩個字罩在王氏頭上,總是有些不一般的。
她眼睛裏透著急切,身段卻非要裝出些慢慢然的高貴優雅,王氏的言與行是極矛盾的,但心思太小,太容易看透,便也沒人願意理會。待她輕緩起身,扯著嘴角笑道:“許多日子不見,焉兒可好?聽聞你近日榮升,妾身心裏可不知多歡喜,今日你來,恰擺上一桌,大大慶祝一番才好。”
然而陸焉卻是不大願意同陌生人如此親熱,王氏在他腦中素來是個塗脂抹粉的婦人模樣,眉眼都記不清,哪管得上她那些個無人掛礙的寂寞心事呢。於這滿腔殷勤,理也不理,徑直問:“幹爹如今在何處?容焉見過幹爹,再論其他。”
王氏的熱忱讓涼水澆了個透頂,嘴角抽了抽,想來試了半夜的衣裳首飾,到他眼裏也不過是個黑漆漆斑駁老舊的擺設,一時怒一時哀,到頭來亦不敢說半個不字,還是老老實實堆起笑臉,捏著手帕拭一拭嘴角,柔聲道:“老爺在屋子裏歇著呢,聽說你要來,本是要來廳裏迎的,無奈身子骨不成,一絲風也吹不得,眼下還在床上進藥呢。”
陸焉木著一張臉,總讓人覺著是與石像說話,你歡喜也好,悲傷也罷,他總是不起半點波瀾,是個冷心冷肺的東西,沒一絲人氣。他拱手道:“有勞幹娘。”
王氏向前讓了讓身子,斂容道:“一家人何必說這些,你跟我來就是。”
路上王氏收斂起來,未再多話,陸焉亦圖個耳根清淨,一語不發。
別莊小而巧,麵積並不大,穿過垂花門,走過一段九曲長廊便到主人家寢居處,門口的綠衣丫鬟正點著腦袋打盹,見人來,一個激靈站起身,急急忙忙屈膝行禮,顯然是怕極了王氏,打起簾子來細聲細氣說:“春紅姐姐在裏頭,老爺正服藥呢。”仿佛是不認得陸焉,隻曉得是位貴人,宅子裏造訪的客人少之又少,丫鬟們見了外人都拘束得很,不敢開口問安,隻好低著頭悶聲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