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圈套
晚霞渲染一幕風冷殘陽,他身後不見落木蕭蕭也不見黃河潰提,可她偏偏就瞧見了末日,一瞬間嚇得整個人都僵直起來,木樁子一樣釘在原地,然而他並不上前來,隔著十步遠,雙雙會麵。
此時此刻,對著她抬一抬手示意她去他身邊的陸焉,已與她記憶中那個謹小慎微,細致恭敬的陸大人、陸廠臣大相徑庭,如今他是一人下萬人上,極權在手,統領東西廠威壓錦衣衛,生殺予奪的廠公大人,便是內閣大學士見著了也要稱一聲陸大人,更何況滿京城削減了腦袋想要往上爬的“讀書人”,恨不能跪下磕頭,高呼一聲“九千歲”,隻怕是當年權傾一時的魏忠賢也未必如他登峰鼎盛。
“過來——”他彎一彎手指,沉穩低啞的嗓音裏有了壓迫之勢。
景辭提步,又退回,轉過頭看童兒小小年紀藏在嬤嬤懷裏,卻隻敢嗚嗚咽咽小小聲哭泣,像是怕極了這些個身穿飛魚服的差役,胖乎乎的小手拉扯著嬤嬤的靛藍色棉布衣裳,不敢抬頭。
她的猶豫他都看在眼裏,稍頓,警告道:“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景辭看看童兒再看看陸焉,一時間不得要領,進退維穀間心一橫,撲通一聲跪在土石裸*露的院子裏,陸焉與被按在地上仍奮力掙紮的景彥,二人皆猛然一怔,默默看著她正對著個卑賤之極的奴才,雙膝跪地,滿眼祈求,便隻差磕頭,喊一聲九千歲。
“小滿!不許你跪這奸人,你要殺便殺要刮便刮,欺負姑娘家算什麽東西?”景彥當即便要跳起來,無奈讓人綁住了手腳,隻掀翻了一個瘦高番子,便讓人按住了再拖到角落。陸焉眉頭深鎖,大跨步走到景辭身邊來,握住了手臂一把拉起,另一隻手橫在她腰後,叫她沒法子再屈膝下跪。
“你這是做什麽?瘋了不成?”
景辭傻呆呆的望著他,呐呐道:“我就是想求求你,你那麽厲害,我就是能變出一萬個汝寧郡主來也攔不住你,心裏又著急想救人,腦子一鈍,就…………”
“就給人下跪?你這是逼我還是求我?”
“求你求你,當然是求你…………”她忙不迭點頭,可憐巴巴討好說,“廠公大人,九千歲…………嘶————我說錯話,我不說了。陸焉…………你放了童兒好不好?我聽說榮二哥被判秋後處斬,永平侯府七零八落,並不差這一個,是不是?”
“你以為你這是在做什麽?行走江湖仗義執劍不成?”他最見不得她這副模樣,明明心裏怕得發抖,卻還要裝出一臉的諂媚,虛偽造作,“要取他性命的是朱批聖旨!你們在這麽胡鬧下去,就不怕將整個定國公府都賠進去嗎?”
景彥喊道:“少拿聖旨糊弄人,這折子蓋不蓋印,該如何批,不都是你們這幫子閹人合計著幹出來!為禍超綱迫害忠良的事情你們還幹的少麽——唔唔唔…………”景彥讓安東拿布條子封了嘴,詛咒的話都留到肚裏,憋出一肚火。
景辭小心翼翼拉一拉他衣袖,求道:“青岩還小…………”
陸焉冷然,“他是小孩子心性,郡主倒是委曲求全,眼下可真真是一場好戲。下一幕該是忠良沉冤得雪,奸佞認罪伏誅了?”
“不是不是,你這人怎麽這樣,你聽我說話成不成?”景辭一著急,這求人的戲碼再也演不下去,她偏生就是嬌養出來的性子,對著陸焉更是任性慣了,眼下索性放開來,隻管拉扯他,“我哪裏說了這些?我隻求你放過一個無辜稚兒,你卻反過來攀扯我,盡會拿話來冤枉我,我這輩子跪過的人物十根手指頭就能數過來,給你攢了天大的臉麵,誰知道您老人家半點不收,隻顧著啪啪啪抽我,難道我就好過不成?”
陸焉不耐道:“禍頭子反倒來訴委屈,這可真是新鮮,你若覺得冤屈,便就不該來淌這趟混水!什麽阿貓阿狗烏七八糟的托付你都應,事情不成還要同我來鬧,無非是仗著…………”
“仗著什麽!”景辭跳腳,高聲反問,“陸焉,讓我少管閑事這句話,誰都說得,偏你說不得!承安門外榮靖勸我牽馬回家那時,我便就豁出去了不鬧個明白不罷休。現下依舊如此,這孩子我若不知道也便罷了,今日見著了便不能讓你帶走,要不然往後這十幾年,我日日夜夜都不能安穩,你要怪就怪我有一根頭頂乾坤腳立地的錚錚鐵骨吧,我若是男子,也要為國為民先天下後小家的。”
她腦子裏混混沌沌,分明不知自己說的是什麽,一股腦兒倒豆子似的都灑在他跟前,嘩啦啦響聲落地,末了一片寂靜,她咬著唇,忍不住抬頭偷偷睨他一眼,不料撞見他眼角含笑,仿佛她先前一番說辭有多麽滑稽可笑,令他忍到極點,再繃不住了。
也就是一眨眼功夫,陸焉又是肅然森冷模樣,負手立在近前,眯著眼審視那抖如篩糠的一老一小。
然而陸焉並不與此二人多話,轉過臉喚春山上前來,吩咐道:“人帶走——”一人上前撕扯那老嬤嬤,當即便拖到屋內,先前還有掙紮吵鬧,片刻便靜下來,死一般安寧,景辭伸開手想去抱童兒,但春山先她一步閃開,再想上前已無法,因整個人都被陸焉拖回來禁錮在身前。
春山低著頭,略往前一步與景辭貼近些說:“郡主放心,義父總是不會為難郡主的。”語畢匆匆將孩子抱走,景彥在角落裏被人按得死死,無半點反抗之力。
西廠辦事,雷厲風行,一刻鍾時間人去無蹤,院子空了人死了,剩下的便是在城門外等著接應的“忠義之士”。
如今隻剩下景辭與景彥姐弟待審,陸焉道:“把三少爺送回國公府,安東——”
“小的在——”一個麵目清秀眼神幹練的青年上前來。
陸焉道:“該說的話一字不漏的告訴景大人,賞你什麽,求你什麽,你自應著就是,若問郡主去向,你隻管照實說。”
安東拱手道:“是,小的謹遵義父吩咐。”
景辭直愣愣的站在原地,聽完這話,一瞬間明白過來,她這分明是中套了,大約從始至終,童兒的遺漏就是他故意為之,起初或許隻是想釣出永平侯府背後牽連,此後順藤摸瓜一網打盡,未料到中途景彥的攙和為他送出一份大禮,從此國公府有了把柄被他捏在手中,生死抉擇,他要挑哪一個姑娘,還不雙手奉上?哪怕老母也要給呢。
景辭徹徹底底明白了,他不會殺童兒,於他而言這孩子有比死更大的用處。
她就是那隻悶著頭亂跑的兔子,一頭撞在他踏腳的木樁上,確乃意外之喜,但又何樂而不為。
正事完結,他終於可以沉下心來應對這最最麻煩的小私事,一回身慢步向她走來,冰冷的小手握在掌心,習慣性的揉搓著軟軟乎乎的手背,泰然道:“傻站著做什麽?走吧。”
“去哪兒?”
“提督府。”
“我才不去!”景辭提起裙子就要去追景彥的馬車,才走兩步便被他一把拖回來,按在懷裏責備道:“你這又是鬧得什麽?”
她賭氣,側過頭盯著門口,偏就是不看他,“沒鬧脾氣,就是懶得跟你這個蔫兒壞蔫兒壞的混賬王八蛋待在一起。”
他氣極,冷笑道:“郡主的脾氣是越發的大了。”
景辭扭著身子,試圖甩開他的手,“可不是麽,受得住便老實忍者,受不住就滾蛋,有多遠滾多遠。”
“你!”
“我什麽我?難不成廠公大人還當真要與我動手不成?”
陸焉忍下竄到胸口的一股氣,一把將她橫抱起來,上了馬車往小床上一扔,這牛脾氣衝天的小人就讓摔出了眼淚,瞪大了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衝著他喊:“陸焉,你好大的膽子!”
而他慢聲道:“怎麽?郡主謀劃著找誰來治微臣大不敬之罪,聖上?太後?還是皇後?”
“你!你就欺負我無權無勢無依無靠…………”
陸焉接口道:“郡主這話當真不錯,偏就是欺負你無人作主。”
“氣死我了!我要跳車!”
“跳吧——”他將車門打開,車簾子撩開,讓出個乾坤大道給她,“雖說洪武大街上車馬往來,這一跳倒也不至於就讓車軲轆碾死。”
“你——放肆!我…………我恨死你了你這個臭太監!”
明知是逆鱗還偏要摸,這一下烏雲蔽日,暴雨將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