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阿爹
一別二三日,她在他眼裏又消瘦幾分,他對她總是心疼,總是不知究竟該如何寵著她愛著她才夠得當。牽著她在小桌邊落座,悉心問:“上過藥沒有?這幾日吃的好不好?這佛堂冷清,夜裏當心著涼。”
“疼——”前一刻癟癟嘴要哭,下一刻立時笑開了,盈盈網住他,狡黠道:“我逗你玩兒呢,父親打我沒下重手,上過藥養傷個一天半日的也就好了。就這幾日清湯寡水的,日思夜想都是紅燒肉。”
陸焉被她逗樂,伸手刮一刮她鼻梁,滿口親昵,“饞貓。”
“哼!我這是吃飽了好長個兒,再長半個頭,看青岩還敢不敢笑我小矮子。”
他握住她兩隻手,攥在掌心,抬眼笑道:“不怕,郡主這樣恰恰好。”少頃,感歎道:“是臣無能,讓郡主受苦了。”
“倒也沒什麽,無非是打幾下板子吃幾日素齋,比不得你,差點兒命都沒了。你往後可得注意些,別再莽莽撞撞的,跟個毛頭小子似的。”她鄭重叮囑他,煞有其事,惹他笑,手上再收緊些,隻願留下這一刻,“好,都聽小滿的。”
可惜她未能明白,他隻有為她,才留存著一顆赤子之心,鮮活而衝動。
景辭學著他的動作,食指彎曲,刮過他英俊高挺的鼻梁,從山根到鼻尖,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真是個好乖乖。”
“調皮。”他攥住她搗亂的手,恨不能將她藏在袖中,時時端看。
景辭故作深思,“呀,讓我想想,賞這個小乖乖什麽好呢?”
陸焉道:“郡主且想著,微臣先把禮進上。”
喊一句春山,春山便憑空閃出來,端著一大匣子東西,打開來放在桌上,一隻修長如玉的手滑過滿匣珠寶,有象牙雕的小人,也有熠熠耀眼的寶石珠翠,毫無章法地存著,同她說:“臣聽景大人言下之意,這佛堂郡主還需住些時日,這一匣子東西,郡主留著玩吧。”
景辭一眼掃過去,一件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就讓他這麽隨意擱著送到自己跟前來,她雖平日裏不愛計較這些,但也難抵他心意,搖一搖他衣袖,嘀咕道:“你可真好…………你若是我爹就好了,肯定不打我,也舍不得讓我住這個黑漆漆洞穴似的屋子。”
陸焉輕嗬道:“胡鬧,這話也是能隨口說的?”
景辭根本不懼他,依舊嬉皮笑臉的湊上前來說:“那你就做我的小阿爹好不好?”
好?哪能不好?真是個要命妖精,一張純真無垢的臉,說著天真無邪的話,卻讓他一顆心倏地收緊,恍然間一隻女人的手從胸腔穿插而過,攥住他撲通撲通亂跳的心髒,十指收攏再放開,掌心裏滑動揉搓,反反複複折磨,欲生欲死。
他不說話,她便一個勁纏他,撒嬌癡纏的本領都施展出來,一時扯他衣袖,一時勾他元寶領,歪著頭一臉壞笑,“好不好?好不好嘛…………你不說我可就不讓你走了,也讓你嚐嚐鎮日裏吃齋念佛的滋味兒,我念經你敲木魚,改明兒給太後講經…………”
“別鬧,衣裳都要扯壞了。”他企圖拉住這隻上下作亂的小手,她迅捷躲過,笑嘻嘻再扯住他襟口蝴蝶扣,往前拉,“就鬧,就鬧,壞了照原樣賠給你就是,我可富著呢。”
他無奈,哭笑不得,身子往後躲,不慎將她帶得往前,一下跌坐在他懷裏,側臉倚著胸膛,人就在膝上。
鼻尖有淡淡女兒香,她仍在笑,問他“答應不答應”,而他傷口抽痛,仍然舍不得放手,這甜蜜的痛,他願受。
他嘴上說“別鬧”,手臂卻環住了她。春山連著西廠的人都在院子裏守著,門敞著亦沒人敢探頭來看,這一場久別重逢生死曆劫的嬉鬧。
她天真不諳世事,眼瞳若寶石珠子一般明澈閃亮,他在她眼睛裏找到自己的影,是他一生最美的夢,但願這夢永不醒。“小滿…………”
“嗯?”羽扇似的睫毛忽閃,她側過臉看他,“怎麽了?”
他想了許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終隻是說:“好好照顧自己。”
“曉得啦,你好囉嗦。”她坐在他膝上,小娃娃似的一晃一晃,“你傷口還疼麽?我記得大夫說第一夜最難熬,你可好?”
“好,用過藥便睡了,醒來便能下地走。”那些苦,他受過了,便不願再告訴她,她應當是如眼前一般,天真可愛,無憂無愁。
“呀,我看你才是小豬玀,天大的病,睡一覺就好。”抬手描著他的眉和眼,指尖最後落在他眼角淚痣上,撥弄來撥弄去的好玩,一時間愁雲上眉間,低聲歎,“千萬別再有下次了,下一次我可沒這個本事再去搶人。”
“好——”他藏起他的哽咽。
水綠色裙擺下麵,一雙玲瓏小腳飄來蕩去,時不時點一點地麵,再蕩起來,秋千似的鬧著,喊他一聲,“陸焉——”綿綿軟軟。
“怎麽了?郡主玩夠了?”
她忍著笑搖頭,“我同你說個事兒,你可千萬別生氣。”
“微臣不敢。”
她湊近了同他咬耳朵,“你讓春山宰一頭小豬送過來好不好?我想吃肉…………”
他繃不住,笑出聲來,偏還要裝出個長輩模樣,瞪她,嘴角上翹,“你呀——菩薩麵前也敢說這樣的話,快去給菩薩陪個不是。”
“菩薩大人大量,才不會跟我計較這些。”撇撇嘴,食指去勾他盤扣,垂著眼不說話,過一會再偷偷瞄他,看得他心軟,不多時便什麽都答應了,“那我就是餓嘛,小阿爹,你才說再不讓我受苦的。”
“好了好了,再過幾日,我讓人給你送吃的。”真是怕了,她再多喊一聲,他背後衣裳都要被汗水浸透。
“還要過幾日呐!”
“你正養傷,茹素有益。再而,郡主想想,受罰思過哪有這般敷衍的?景大人曉得了,又要罰你。”
景辭不服,提高了音調說:“什麽思過,我可沒什麽要思過的。”
他笑著,靜靜看著她,溫柔如許。
她輕輕推他,“你看著我做什麽?我臉上有花?”
陸焉道:“看著郡主傷也好得快些。”
“盡會胡扯,我又不是神仙丹藥,看著我就能百病除。”
“好了——”他握著她的腰,將她扶起來,“時候不早,臣需告退了。”
“這就要走啊?”不高興都寫在臉上,她不樂意放他走,扒拉著金絲流雲袖口不鬆手,“父親既不許我出門,又不許人進來,我就在這天天抄經,字不好還得重寫,我不得無聊死啊?”
陸焉安慰道:“也好,安安靜靜的,不必聽外頭風風雨雨。”
景辭咬著下唇,猶猶豫豫說:“有句話我想著,還是該跟你說說…………”
“好,臣聽著。”他多多少少猜到她心事。
景辭道:“榮靖這個人傻登登的,但不算壞,我瞧著他不像是能做這事的人…………”
他的笑容散了,端起往常的審慎,“郡主以為榮靖乃可托終生之人?”
景辭不解,不知他為何突然問出這一句,輕聲道:“他並不壞。”
他忽而不想再爭,他隻心疼她,萬千富貴依舊是可憐人,怪她作甚。
“郡主要說的臣已明白,郡主好生將養,外頭的事情不必管,過幾日便都好了。”
“嗯。”她點頭,“我曉得的。”
“微臣告退——”
景辭站在門前,望著他單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消散在春末的日光裏,似一陣煙一片雲,被風吹散,無蹤無跡。
她開始害怕,恐懼這疏淡的影。
春雷驚夢,雨疏風驟。兩儀殿的哭聲撕裂陰雲,小內侍一路小跑濺起一地水花,有人哭哭啼啼在喊,“皇上,皇上…………”有人大叫,“太醫,快宣太醫…………”
湘嬪一身白膩的肉,赤身裸*體從龍床上爬起來,兩隻沉甸甸的奶*兒八卦圖下蕩來蕩去,國師也驚了魂,這一時也顧不上趁機掐一把這對*蝕骨的奶*子。哭都來不及哭,兩條腿灌了鉛,哪裏邁得開步子,撲通一下跌在地上,望著皇帝青紫的臉,嚎啕大哭。“皇上,皇上啊,皇上天命所歸,千秋萬世啊皇上。”
慌亂中有人打翻了香爐,錦灰撒了一地,小宮娥的繡花鞋跑動中前踢,通亮的寢殿揚起一片帶著香的塵霧,是春秋繁華都燒成了灰燼,是茵茵初夏風飛雪舞,似一場歌舞,又似一場鬧劇。內侍臣尖叫,“去找陸大人,快去找陸大人——”
是找救命的稻草,還是殺人的毒藥?
雨越下越大,天邊黑雲滾滾,一層疊著一層壓得人呼吸艱難。耳邊隻聽得見嘩啦啦水聲,嘈雜不堪。遠遠一個人立在簷下,墨色的袍是陰雲的怒,忍著忍著,等這一場狂風驟雨、電閃雷鳴。
春山彎著腰站在身後,上前一步說:“義父,人來了。”
頭發花白的老太監提著衣擺猛衝過來,渾濁的眼睛裏燃燒著一股狂熱,“陸大人,可算找著您了,兩儀殿出了大事,大人快去瞧瞧罷。”
春山撐傘,他入戲,掐算這瓢潑大雨能下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