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重逢
一間屋,一張床,她站在離床最遠的角落裏,猶猶豫豫不敢上前。陸焉半躺在床上,長發散開瀑布一般披散在肩頭,蒼白得近乎病態的臉,在黑與白的映襯之間勾連出一息嫵媚情絲,羸弱的身體不屈的眼眸,漆黑的瞳仁中藏著繾綣無數,心緒旖旎,光華流轉。
“小滿…………”他輕輕喚一聲,氣息不穩,她的乳名繞過他舌尖,牽連著千山萬水重逢的喜與憂。錦被裏伸出一隻修長如玉的手,伸向她,蒼白卻堅定。她便挨不住了,悶頭悶腦的走到床前,小虎牙咬住下唇,想哭卻偏偏忍著,活脫脫一個委屈的孩子,也不看他也不出聲,固執的低著頭。
然而陸焉看著她,不必言語不必觸碰,隻一眼而已,便不自覺彎了嘴角,拍一拍床沿,“坐吧。”
她便坐下,小手放在他掌心,下一刻就被攥緊了,穩穩握在他手裏,這一刻才是重逢。
“小滿…………”反反複複似呼喚又似喟歎。
景辭委屈,癟了癟嘴言語中盡是嬌嗔,“總喊我做什麽…………”哪還有先前半點威風,那老虎麵皮隨春雨褪去,敲得震天響的鼓也破了,隻剩下女兒嬌。
陸焉雖虛弱,笑容卻已然完滿,捏一捏她軟若無骨的手,誇她,“多虧了小滿,若不是小滿及時趕到,臣怕是已經命喪黃泉。”
這一句原本無大礙,誰能猜到竟惹出她滿眼淚,她頂著天大的委屈,天大的罪過,全身的賭注都拋在承安門,爭鋒相對時刻帶著壯士赴死的勇猛果決,竟然從未想過輸贏。這一時被這一句話撕開了,被他擺在明麵,終於見著了這個甘心放下身段耐心哄她的人,眼淚便開了閘,越出泛紅的眼眶,止也止不住。
又不敢往他身上撲,她隻好端坐著,一隻手擦著眼淚,沒個章法,毀了一身好衣裳。
“嚇死我了,京城裏的人都說你跑了,跑去北元給人當參謀…………我不信…………走之前咱們說好了來著,你應了我,要早去早回,哪能跑出關外去…………他們都是胡扯…………我不信,我偏不信,除了你親口跟我說,我絕不信旁人…………”
“臣答應過郡主的事,粉身碎骨也要辦到。”她隔著眼淚看不清前路,錯過他異常鄭重的眼眸,堅定中的溫柔,捧起了一句無法消弭的誓言。
她仍在哭,越發傷心。好在床邊還有丫鬟留下幹淨的巾帕,雖長了些,倒也將就,他正要抬手為她拭淚,誰知被她扯過來,遮住自己半張臉,瓦聲瓦氣說:“不用你幫忙,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能讓病人照顧,你當心別扯著傷口。”
陸焉笑,“原來不是小孩子,是個大姑娘了。”
“我才不要做什麽大姑娘,及笄就要嫁人,這一回我可把永平侯府得罪狠了,都怨你…………”她因哭得厲害,聲線變得軟軟糯糯,更讓人憐惜,溫熱的淚珠子砸在他手背上,更引得他一陣心疼,聽她抽抽噎噎斷斷續續說,“鄭主事府上管家可真凶啊,七尺來高熊瞎子似的嚇人,敢情能一拳打死我的白蹄烏,一開口,可著勁的凶我…………嗚嗚嗚…………嚇死個人了…………”
他輕輕拍她後背,為她順氣,口吻憐惜,“委屈小滿了…………”
“還有那個榮靖!”她憤然道,“半路殺出來,領著烏泱泱一大幫子人,盡想著欺負我呢!那柄佛郎機火槍,分明就沒上火藥,我還得裝樣子去嚇榮靖,完了完了,我看明日一早永平侯就要去慈寧宮退婚,我這輩子算是沒指望了…………悍成這樣,滿京城還有誰敢娶我…………父親也要打死我的…………”
“小滿不怕,日後之事,自有臣來料理。”
她將臉埋在巾帕裏哭上一回,再抬頭,給他一張花貓似的臉,“料理?你還能料理了我父親不成?橫豎是逃不了一頓打,前兒我才笑青岩來著,誰知道這麽快就輪到我挨板子了。你這人…………可害死我了…………”
他的手撫過她沾滿淚的臉頰,低聲說:“怪我,都怪我。小滿別生氣,我給小滿賠罪了好不好?”輕輕柔柔語意,如同將她捧在手裏裝在心上。
她哭的鼻尖通紅,哪有半點梨花帶雨的嬌羞,抽著氣,扭捏著說:“我沒怪你。”
“郡主是巾幗女英雄,大人大量,臣拜謝郡主救命之恩。”
“我哪是什麽女英雄啊,我心理虛著呢,怕極了,也不知怎麽能悍成那樣,這下真成了母夜叉了。”
他的心浸進一汪溫泉水,又暖又熨帖,那水從心底四溢,就要從眼眶裏漫出。漆黑無光的千年木裏,他雖昏昏沉沉無力動彈,但莫名的是她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都聽進耳裏刻在心中。他默默地想,無論將來如何,無論年歲長短,為她,他從不曾悔過。
看著她哭泣的麵龐,曾經孤獨的影抽離了身體,他擁有這一刻已無怨尤。
“小滿——”他梳理她散亂的發,“我同小滿保證,再不讓你受半分委屈。”
她驚疑,脫口而出,“你別殺人…………我心裏害怕…………”
陸焉道:“別怕,這樣的事再不會有了。”
視線落在他雪白的中衣上,厚厚的紗布纏著,未在滲血,景辭看一看傷口再看一看他,眼淚又湧出來,“陸焉——”綿綿的似一口糖,“你還疼不疼呀?”
他笑著說“不疼”,原想說“見著小滿便什麽都好了”但又怕錯待了她,隻好捏一捏她手背,給一句短短答複。
但她不信,“你又哄我呢,那樣長的鐵鉤子紮進去,哪能不疼?我瞧著都要打哆嗦…………不管不管,我恨死榮靖了!跟他爹一樣,卑鄙無恥作怪小人!”
他心中完滿,若嚐到今春第一罐槐花蜜,甜得倒牙。問景辭:“前些日子可好?臣聽說白蓮教的人綁走了郡主。”
她搖頭,“那廝殺了忍冬,卻偏將我捉去祠堂,下了藥讓我睡了半日,這也好生奇怪………難不成,是為了請君入甕?”
“不是。”他否定得十分堅決。
但景辭認定了,想明白了,揉著眼睛說:“我就知道,這都是為著我呢。我還怪你來著,分明是為著我,你這身子都讓鐵鉤穿透了,我才是個拖累人的東西…………我可壞可壞了…………你別搭理我,讓我先哭一會兒…………改明兒我還是進宮去吧,宮裏頭時時有人守著,再不能害你了…………”
原以為已經將她哄好,誰知又扯出這麽個話頭子,惹得她再要傷心一回。他身上有傷,著實扛不住。隻好咳嗽兩聲,裝出個病弱模樣。
這法子立竿見影,景辭不哭了,睜著一雙紅彤彤的眼睛瞧著他,“你怎麽了?傷口疼了不是?”
他再咳上兩聲,笑得牽強,“屋子裏沒人,恐怕要勞煩郡主給微臣倒杯水來。”
“噢——”她呆愣愣的活像個傻子,同陸焉對看好半天才醒過神來,起身去小圓桌上倒一杯水,掌心碰一碰青花提梁茶壺,回頭說:“水是涼的,我去叫梧桐來換一壺新的。”
陸焉說:“不必,臣就飲郡主手上這一杯。”
她便乖乖去扶他,口中還在咕噥,“你難受著呢,喝涼水不好的吧。往常我病了你都讓我喝溫溫的,可見我真是沒什麽用處,根本不會伺候人。”
他就著她的手喝水,喝了一半,灑了一半,還得安慰這傻姑娘,“郡主生來尊貴,這些伺候人的活兒都是奴婢做,無需為此發愁。”
“說來也是——”好在她聽勸,點點頭又開朗起來,眼淚縱橫的小臉上添一抹緋紅,不知燭光太暖還是今夜迷離,總教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你快睡吧,我得走了,日落的時候府裏頭就派人來捉我,這會子父親定然氣得臉通紅,該領的責罰逃不了,我總不能再在提督府過一夜,明日太陽出來,我可就是京城第一有名的人了。等我剃了頭發上山念經,你可記得常來看我,給我捎上半隻雞一壺酒的,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長歎,心中五味雜陳。
“入夜了,你且入宮去,在慈寧宮住上一段時日,待時候到了,國公府自有分辨。”
“不成呢。”她搖頭說,“若是這個時候進宮躲著,我可就再也別想回國公府了,父親定要恨死我的。真要教訓起人來,我總不能隻讓青岩一個人受著吧,那可太沒道理。你放心,我乖乖認錯,同父親求求情,姑娘家是嬌客,父親不至於真要打我板子。”
他無奈,人回來了,卻還要讓她去受苦,半個字說不出來,心中百轉千回,隻餘下心疼。
景辭已起身,“我的丫鬟都留在提督府了,你可得好好待她們,回頭我還找你要人呢。梧桐是從提督府上出來的,我帶回去好歹有個可用的人。陸焉,你可得好好的,別讓我白白挨了這一頓教訓。”
他點頭,定定道:“郡主放心,臣一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