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
門外,春山壓低了身子捧進來一碗熬得濃濃的荷葉粥,周圍布置著三隻小碟,紅綠白不同色的菜式,精致可愛。景辭雖未依言紮紮實實餓過這一天,但也隻進了些點心,大晚上的見了這些小東西,肚裏的饞蟲一個個的都不老實,勾得人兩眼發直,卻又要故作正經地撇開眼去,裝出個端端正正讀書樣。
陸焉看著,眼底浮起幾分笑意,挽起袖子淨了手,一頓加餐一一擺在她身前小幾上,拿起竹筷說:“臣伺候郡主用飯。”景辭似是踟躕,偏著頭,皺眉想了想,放下書扶著引枕要下床。軟底繡鞋就在橫欄處,陸焉比白蘇手快,蹲下伸來,一手提起紫金緞麵繡鞋,一隻手扶住她細細腳踝,套進鞋裏,嫻熟妥帖。
一抬頭卻見她撐在床沿,身子前傾,這一歪頭,瀑布似得長發都落到右肩,一雙亮晶晶的眼眸映著他一瞬間的倉惶與怔忡,片刻變笑開了,依舊是往常模樣,往常笑容,伸手虛扶在她背後。
景辭卻不踏腳,依舊笑意融融地望著他,“陸大人,這頓飯我不敢吃,等太後回宮我可是要去哭上三五個時辰的,萬一讓你們看管起來這幾日,沒清減個三五斤,反倒養成大胖子,到時哭起來還有誰信?陸大人別著急,明日呢——照例我還要病上一場,找喻貴妃討幾棵人參靈芝燉湯喝,娘娘不給,我就得以死明誌,放心放心,我戲碼多著呢,不在乎這一場兩場,隻等我上吊的時候陸大人撥冗來觀禮就行。”
這話她說得輕鬆,仿佛仍是在同陸焉談今年的茶明年的桑,不過家常。
她不哭,太後哪有由頭查辦喻婉容。人人都有既定角色,人人都在做戲,誰比誰輕鬆?
陸焉倒也不急,扶著景辭起身,誠心勸誡,“主子身體不適,那便是底下宮人伺候不周,郡主身邊雖說都是定國公府的家生子,但入了宮,還需守宮裏的規矩。”
景辭坐在妝台前,略偏了頭瞧他,“那我這廂先謝過陸大人,她們自小跟著我,憊懶慣了,交由陸大人調*教調*教也好。隻不過這陣子我得自己疊被穿衣,夜裏害了風寒,連個端茶遞水的人都沒有,如此一來,我這病還不知要拖多嚐時日,要吃多少人參,遭多少罪。”
陸焉道:“郡主放心,臣定將她們調*教妥帖再來見主子。郡主若不習慣旁人,臣自當留在碧溪閣,伺候郡主起居。”
抬手,幾個小太監便進門來拿人,景辭手裏的象牙梳啪嗒一聲擲在桌上,猛然站起身來瞪著陸焉。
陸焉略略低頭,視線落在她衣擺,“宮裏的規矩如此,郡主勿怪。”
“吃飯!”景辭咬咬牙,這是針尖對上麥芒,誰猜到他半分不讓,“倒要看看這是不是黃金米瑤池水熬的粥,非喝不可。”
陸焉從善如流,“微臣伺候郡主用飯。”
景辭這廂胃裏氣鼓鼓,吃什麽都沒意思,草草喝了兩口便擱了筷子了事。陸焉立在一旁,問:“郡主不再進些?天大的事擱在近前,也不能同自己作對。”
景辭瞄他一眼,原想說見了你便飽了,眼珠子一轉又換了笑臉,“有陸大人秀色可餐,又何須食人間五穀,我多看你兩眼便什麽也不必吃了。”
春山背後一個激靈,隻怕義父氣著了,要殺人屠城。
陸焉接過帕子,擦了手,目光落在桌邊收拾碗筷的白蘇身上,淡淡道:“臣惶恐。”
但凡伶俐人都能聽出來,督主大人話裏的慍怒,可偏偏還有人要往槍口上撞,探過身來,頂著一張粉嫩麵皮,笑嘻嘻說:“我原是食不知味,見著陸大人才好些,看來今後我可缺不了陸大人。”
陸焉低垂眼瞼,恭恭敬敬,“臣惶恐,明日自當伺候郡主用飯。”
景辭這才笑開了,烏亮亮的眼珠盯著陸焉,瞧他怒極再忍的樣子,好不快活。“行了,都撤了吧,今日我得早早休息,養足精神,明日等著賞陸大人綽約風姿,可餐秀色。”
“臣告退。”陸焉低頭,依舊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令人參不出喜惡。
半夏端一盆溫水來,嘀咕說:“郡主,您明日不會真要等陸大人來伺候吧,奴婢看陸大人臉色,可嚇人得緊。”
忍冬道:“聽說但凡落到西廠的人手裏,便沒有一個能全須全尾地出來。曹純讓都比不上這一位,心狠手辣。”
半夏道:“奴婢瞧陸大人生得極好,倒不像如此狠毒之人。”
景辭伸手去掐半夏的臉,“怎麽?你這小妮子還看上人陸大人了?回頭把你賞給他做對食你樂意不樂意?”
半夏忙不迭躲開,“您這說的什麽呢?我這不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再說了陸大人這個活潘安也未必看得上奴婢。”
忍冬倒有幾分憂慮,“奴婢隻怕此番得罪了陸大人,往後叫他拿了錯處,怕是…………”
“不怕,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卻也越不過佛祖的五指山。”景辭換了睡衣,躲進被子裏, “且等著吧,等聖駕回宮,還不知道他陸焉能活幾日。”
快天亮的時候她燒的渾身滾燙,迷迷糊糊聽見白蘇支使半夏去請太醫,又說半夏同院外看管的太監起了爭執,一時之間誰也出不去。她想要睜眼,眼皮卻有千斤重,掙紮少許又睡暈過去。再醒來時許太醫正診脈,說些風邪入體,理當疏風散熱的老套話。
景辭撐著身子想起來,外間大約是聽見動靜,撩起床簾,一手撈住她後背要將她扶住,而她燒得不省人事,前塵舊事都忘腦後,順勢便倚在他懷裏,滾燙的額頭貼著元寶領外一截裸*露的皮膚,燒得人心慌。
“勞許太醫先開方子。”他抬高右手,讓她靠得舒服些,白蘇想來搭手幫忙,他道,“不必,你隨許太醫抓藥。”
“是——”白蘇一番猶疑,抬眼望了望床上半夢半醒的景辭,咬咬牙退了出去。
陸焉適才低頭看懷裏的人,巴掌大的小臉燒得通紅,似飲烈酒,醺醺然望著他,又似望向遠方,“陸焉,我這回可是真病了。”也不稱陸大人了,委委屈屈小模樣,像個半大的孩子。
陸焉拂開她額上碎發,冰涼的指腹滑過她熱燙的肌膚,說不出的熨帖,“臣知道,許太醫已經去開方子了,郡主安心睡下,醒時吃幾帖藥就好。”
景辭皺眉,嘟囔道:“我頭疼得厲害……”
他似乎是略歎了一聲,細不可聞。扶著她躺回床上,一雙慣常殺人的手,骨肉勻稱,瘦長有力,輕輕按揉著她的左右太陽穴。本以為被伺候得舒服了,能靜上一靜,未幾她閉著眼仍嘀咕,“你原就是我的人,升了官就擺起譜來,伺候不好照樣拉你下去打板子。”
陸焉的手頓了頓,繼而答:“是,臣該死,郡主恕罪。”
似笑非笑模樣,外間的風都停了停。
晌午前內務府管事的太監都到碧溪閣小書房裏回話,期間景辭醒過一回,進了些湯水,白蘇瞧左右無人,低聲同景辭說:“奴婢在太醫院等許太醫抓藥,讓錦衣衛肖總旗攔下了,問說郡主的病況如何,想是榮大人聽見風聲,著急了罷。”
景辭飲茶漱口,問:“你怎麽說?”
白蘇道:“奴婢回肖總旗說郡主已無大礙,過幾日便好。”
“嗯。”
她的婚事,年前被太後指給了永平侯次子榮靖,現領南鎮撫司一職,正五品,掌本衛法紀,兼理軍匠,責承皇帝禁衛。近年北方無戰事,錦衣衛正是武將鍍金的好去處,南鎮撫司又不似北鎮撫司執掌詔獄,得罪的人不知凡幾。可見永平侯雖辭官養老,但仍可說是人情練達,老謀深算。
到底是多事之秋,老狐狸都進洞休養,懶得趟這渾水。
“你扶我坐起來些。”
白蘇抽了兩個厚實的墊子塞在景辭腰後,一麵理被角,一麵說:“才出太醫院的門,奴婢又遇上黃進良,馨嬪娘娘也差人來問,郡主的病要不要緊,還問太後幾時回宮,有話沒有?”
“三姐姐還是同往常一樣,耐不住性子。問的不是我的病,反是找我要解藥。柔儀宮裏搜出來髒東西,她怕被牽連上。也不看看這一下子抓了多少人,真要算起賬來,宮裏恐怕連個燒水洗衣的人都沒有了。急什麽呢?就在我屋後挖的寶貝,喻貴妃不也還好吃好喝地供著我麽。”
白蘇道:“奴婢也是如此說,郡主正病著,旁的事情管不了,請黃公公稍安勿躁。”
景辭道:“說得好,晚上那帖補藥就賞你了。”
“奴婢可要不起,郡主且仔細喝了吧,早早好起來,等聖駕回宮,還有的忙呢。”
“得啦,別囉嗦了,我自己省的。陸焉呢?還沒走?”藥,想起來就苦。
白蘇答:“陸大人忙得很,一上午進進出出的人就沒斷過。連曹得意都來回話,不過沒說幾句就讓請出去喝茶了。曹得意這條哈巴狗,陸大人多半瞧不上。”
“人都說半夏厲害,我瞧著你這張嘴也不輸她。”繼而長舒一口氣,胸口才好些,感歎道,“西廠越發風光了,早十年誰想得到大邑朝會冒出個西廠來?總領東西廠,壓服錦衣衛,好大的聲勢,如他熬得過,你們就得改稱九千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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