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論棋
晚些時候外頭冷得待不住人,陸焉同景辭便一並窩在暖榻上下棋,梧桐搬個小凳坐在一旁敲核桃。自鳴鍾滴答滴答來回擺動,猛地敲鍾報時,把苦思冥想中的景辭驚醒,衝著對麵的陸焉,不置信又不服輸,“你怎麽總是這樣厲害,哪一回都下不過你,三兩步給你逼得要上吊要爬牆。”
陸焉倒是不在乎輸贏,這就來棋盤上撿白子,“早說要讓小滿三子,退到這一步?還是再往前三步?”
景辭攔住他,“好歹我也跟著太子太傅讀過書,棋也是手把手來教,怎麽能說悔棋就悔棋?傳出去師傅的臉麵往哪擱?”她還有一番書呆子的骨氣。
陸焉道:“屋子裏沒外人,小滿隻悔三步,悄悄的,哪有人亂傳。”
她掙紮猶豫,最終勉勉強強點頭,陸焉便將棋盤右下角密密麻麻的白子黑子都分揀開,哪裏隻三步,讓棋的悔棋的都心照不宣。
不多時又聽見她唉聲歎氣,辮子也在不自覺間扯散了,亂糟糟一頭烏發,擰著眉瞪著眼,怨氣橫生。“怎麽又沒地兒走了,你是哪裏來的厲害人物,三步兩步就把人逼死了。”
“小滿不是要正正經經地下棋麽?”
“我是讓你正正經經地讓棋,誰知道你這樣不開竅,難不成陸大人陪聖上下棋也這樣不留情麵?”
景辭輸了,兩人都開始揀黑白子,陸焉道:“聖上棋藝精湛,倒不必想其他,全力以赴即可。”
“知道了,我就是個臭棋簍子,還嘴硬耍賴,真是辛苦您老人家啦。”
她悶聲調侃,他順勢接下,“確實如此。”
“好大的膽子呀你,羊皮鞭子沒帶在身上你就敢放肆?這筆賬我記下了,改明兒取了鞭子再收拾你。”景辭佯怒道,“這叫什麽?奴大欺主。”
陸焉捏了景辭手邊的黑子,照著《橘中秘》擺殘局,一麵同她閑聊打趣,一麵指點她如何破局。驚得景辭連聲說:“好厲害好厲害,你從哪裏學的?怎比我這個打小兒學起的還厲害。保不齊是得了什麽厲害棋譜,擺一個殘局天下無敵。”
他心裏笑著,臉上卻依舊淡淡,“嗯,天生如此吧。”
景辭撇嘴瞪他,瞪著瞪著自己先破功,嘻嘻哈哈笑出聲來,“陸大人好厚的臉皮,這話聽著我都替大人臉紅。”
“臣不過照實說。”
“是呀是呀,廠公大人最大的壞處就是太實誠,樣樣都照實說,也不知得罪多少人,要不早升官了哪等今天,您說是不是?”
陸焉頷首,“郡主英明。”
課上完了,他淨了手,接過梧桐的活兒來,不過這一回剝了核桃肉直接送到她嘴裏。叫一聲張嘴就翻一頁書,乖乖張嘴吃核桃,他眼裏瞧著倒有些養孩子的意味。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陸焉道:“郡主在國公府也住了不少時日,過些日子太後多半要招郡主入宮作伴。”
景辭點頭,專心翻他那本《橘中秘》,“太後也就當我是個玩意兒,日子久了見不著,覺著無聊罷了。不過宮裏還是自在些,但聽說喻婉容又得意起來,回去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真真沒意思。她那人眼皮子恨不能翻到頭頂,沒說兩句話就撒潑耍賴,想想都煩。”
“郡主避著貴妃娘娘就是,現如今恩親侯獻上高人,正是大功一件,不好同春和宮起衝突。”他手上捏開一隻圓滾滾脆皮核桃,細細揀出碎殼,挑出肉來遞到她嘴邊。
景辭應了,銜一粒核桃肉,嘴唇擦過他手指,裝滿了靜默中的親昵。
“是呢,我得避瘟神似的避開她,省得給自己找不痛快。不過陸焉…………”
“嗯?”
她從棋譜上挪開眼,側過臉來笑得一臉玩味,“你說恩親侯那樣的窩囊廢,怎麽突然腦子開竅,從深山老林裏挖出個會煉丹會掐算的神仙道士?他自己個兒張嘴就說是聖上福祉,老天指引,但我可不信,這背後定然藏著個指點江山的高人,你說是不是?”
陸焉同她裝糊塗,“郡主恕臣愚鈍,臣這樣的本分人,哪知道這背後的彎彎道道。”
她低下頭來繼續研究棋譜,嘴上卻咕噥,“裝腔作勢。”
陸焉問:“郡主說什麽?臣上了年紀,耳朵不頂用了。”
景辭便提高了音調,“我說廠公大人你,神神秘秘不知裝了多少秘密,想想也真是瘮人。又不知道你給喻婉容灌了什麽迷魂藥,她竟對你言聽計從,沒有半點疑心。我一麵覺著她討厭,一麵又覺著她蠢得可憐。”
他神色黯然,低聲問:“郡主害怕麽?”
她搖頭,“我不怕。”
“為何?”
“因為我比喻婉容厲害,她猜不中的事情,我心裏頭都明白,不過我誰也不說,他若是願意,我便替他藏一輩子。”
一輩子…………
朱紅的桌麵,他輕觸她指尖,垂目看著景泰藍小碟裏散碎的核桃肉,靜靜似想過一晝夜,“好,那就藏一輩子。”他的秘密,他的誓言,或許都要埋進土裏,變作塵埃,最終消散在紅塵人間。
入夜,京師狐妖一案了結,東廠總算順利交差,曹純讓佝僂了一整月的背脊又挺起來,聽皇後懿旨,趕到坤寧宮聽候召見。
皇後許久不曾伴駕,大多數時候都跪在小佛堂裏誦經念佛為皇上為蒼生祈福,這姿態做久了,得了與世無爭慈悲心善的美名,又躲過宮中暗箭,一勞多得。或許人人有千麵,眼前對著曹純讓頤指氣使的這一位絕不是心慈悲憫的臉。
“你們東廠也該爭口氣了,本宮一手提拔你到如今,怎就半點用處沒有?”
曹純讓的背又彎了,腰低得要斷,一個勁該死該死,恕罪恕罪。這些話皇後聽得耳朵起繭,一兩句入耳便不耐煩,挑明了說:“你們要再如此下去,皇上要撤要換,本宮也幫不了你。”
曹純讓磕頭,咚咚咚響,“娘娘吩咐,臣必定戮力而為,不負娘娘恩德。”
她手中的木魚錘磨得光亮,拿起來又放下,“陸焉那廝,真真可恨。整治了喻婉容一回,又再拉拔起來,如今越發放肆,連本宮都敢不放在眼裏。本宮不管你想個什麽辦法,要麽拿下陸焉,要麽讓喻婉容永不翻身。”
曹純讓再磕頭,“臣遵旨,必定辦得幹幹淨淨一點痕跡不留。”
“陸焉是個什麽東西,敢跟本宮討價還價?命是本宮給的,要他死也不過一句話的功夫。行了,別杵在這礙眼,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曹純讓懷抱浮塵,沾了一身煙火檀香,默默退出佛堂。
景辭這場病還拖著個尾巴,她精神不濟,天一黑就被陸焉趕到床上去。她賴在暖榻上不肯起,又是他一把抱起來放回床上。到了床邊她耍無賴,兩隻手勾著陸焉的脖子不放,搖來搖去不肯下地,“都睡了一天一夜了,還讓我睡,又不是養豬玀,等著養肥了過年宰了宴客呀?”
他挑高了眉,掂一掂懷裏的小人,疑惑道:“原來臣養的不是隻小豬玀,那是什麽?難不成是身輕如燕的大美人?”
“放肆!說我什麽呢?我不但身輕如燕,還能掌上起舞,要不然咱們試試看?”
“臣隻怕沒那個福分。”
她轉念又說:“我肚子餓了,想吃麵。”
陸焉笑,“還說不是小豬,吃過晚飯才多久,這就餓了。”
“晚上那一桌子菜都不好吃,哪來的廚子呀?那飯菜吃在嘴裏能淡出個鳥兒來。”
“什麽叫淡出個鳥兒來,你又跟誰學的,小心在慈寧宮說漏了嘴,太後娘娘再罰你去佛堂抄經。”
景辭閑的無聊,便去扯他巾帽後的飄帶,“抄經書怕什麽?不是還有你麽,能給我送飯,又能給我捉刀。”
“哦?當真不怕?那當年是誰抄得手發抖,撲在案台上哭足半個時辰,朱砂墨汁糊了一臉,花貓似的還伸著手要抱。”
她狡辯,“我不是還小嘛…………”
陸焉問:“那郡主如今長大了沒有?”
她不講道理,“橫豎比你小一輩兒,哎呀到底給不給飯吃,真要餓死我啊?”
“微臣哪敢?郡主想吃什麽麵?”隻好再將她抱回暖榻,毯子蓋在腿上,生怕她再著涼。
景辭手撐下頜,滿臉憧憬,“要細細的蔥花,鮮甜燙嘴的高湯,半肥半瘦的肉沫,麵要筋道,但要煮得軟糯,再配上鹹菜花生酸醋,嗯,差不多了。”
熱騰騰一碗麵上桌,他本想勸她少吃些,免得夜裏積食。但瞧她吃得開心滿足,自己也忍不住,叫廚房多做一份,大冬天裏一碗麵吃出一身熱汗,淒淒冷冷清清靜靜的提督府,亦不再覺著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