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

斜陽晚晴,挽不住長街薄雪,天涯離情。

晚霞渲染街道,駿馬拖動浮燈,街上行人馬車遠遠望見提督車駕依次讓開,未有人敢叫囂吵嚷。便就如此,響鞭過處隻聽得見車軲轆滾滾,青驄馬打響鼻,馬蹄踢踢踏踏,背靠夕陽,追風彎月。

陸焉將景辭抱在懷裏,臂彎枕在她腦後,三千青絲落膝頭,一張芙蓉麵一抹桃花唇,嬌嬌弱弱未肯睜眼,已美得讓人心醉。他說:“小滿,跟我說說話,別嚇我。”他的手骨節分明,探向她額頭,微顫。

心下一沉,她燒得滾燙。

景辭撐開眼皮,小腦袋往他懷裏拱了拱,仿若一隻尋母的幼獸,小小的手無力,但緊緊攥住他胸前寶石扣,生怕一晃眼他就不見。嘟囔道:“陸焉…………我好難受…………”

不過一瞬,她一蹙眉,一聲呼喚,他便要拔劍屠城。

環住她的手臂再收緊,仿佛就能借著這力道留住她的魂。他的唇微涼,貼在她額上,細細碎碎的吻落在她眉心眼尾,“小滿,小滿”他一路呢喃,吻過她緋紅的麵龐,繼而遊弋在她耳畔,輕聲細語喚她,“小滿忍過這一回,我同小滿保證,再不教你受苦,好不好?嗯?”他的尾音悱惻,不知藏了多少纏綿的情、未能解的意,是相思入骨,藤蔓一般纏緊了一顆心,碰一碰便是疼。

她小小聲哼一句好,側臉貼著他胸前騰雲的鶴,偷偷瞄他緊張神色,混沌中帶了笑,苦中樂、澀中甜最是動人。不自覺,春蔥般的柔荑撫上他的臉,指腹滑過他圓潤唇珠,再爬上他眼角淚痣,她說:“陸焉,你生得真是好看,害我我一見著你便什麽脾氣都沒有了,好窩囊。”

他握住她的手,一根根放在唇邊親吻,她發燒他醉酒,雙雙不知明日事。

陸焉說:“在我心裏誰都不如小滿好看,一見小滿我便什麽煩心事都不記得,隻想逗小滿開心,守住小滿一輩子安安逸逸無憂無慮。”

景辭抓他的手背去冰自己燒的滾燙的臉頰,明明睜大了眼睛,卻仿佛什麽都看不清,朦朦朧朧眼瞳映出他一池透澈溫柔,她著實熬不住,低語:“我頭疼…………”

他便將拇指按壓在她太陽穴上,“我給小滿鬆一鬆,一會看過大夫,吃了藥就好。小滿乖,忍一忍。”

她的身子跟著馬車顛簸慢慢搖,眼前事物都成了重影,她舔一舔幹澀的唇瓣說:“我好想睡啊。”

“那就睡吧,我不吵小滿了。”

她又不依,像個任性的孩子,“可是我還想同你說話——”

他笑,吻一吻她微蹙的額心,一萬分耐心哄著她,“我不走,我守著小滿。等你醒來,我們再慢慢說,說一天一夜好不好?你乖,現在閉上眼好好睡一覺。”

她在他懷裏點頭,麵頰蹭著他外袍窣窣響,“好,咱們說好的,你不許走,也不許送我走,回頭我還有賬要同你算呢。”

他輕輕拍她後背,“好小滿,好乖,閉上眼,到哪我都守著你。”話語似暖風拂過,吹散了愁緒,熨帖了心。

這一世半生淒苦,半生繁華,都因多一個你,才得這人間一許春*色。

陸焉將景辭安頓在自己房中,春山先一步趕回來,已經將屋子裏燒的暖融融,掀開門簾似落進春末。胡太醫慣常老練,診脈開方一氣嗬成,同陸焉交代要緊事宜,便留了小徒在提督府上照看,匆匆回宮當值。

景辭窩在床上,隻留下中衣,仍舊迷迷糊糊難清醒。他一時在屋子裏來回踱步,一時到院內吩咐石阡點齊人馬拆了平福戲班。他由春山服侍著摘下翎羽烏紗帽,換上家常衣裳,柔軟的緞麵隻看得見團花暗紋,半點繡線不沾,素雅得當。

日頭漸漸下沉,半開的窗戶裏隻透出熹微的光,瀲灩的紅自他側臉暈開,渲染一室羞赧。他指尖捏著景辭的珍珠耳墜,兩顆飽滿圓潤的珍珠迎著光在眼前晃動,而他全神貫注,神色難辨,不知在想些什麽。

門外,石阡猶猶豫豫來報,“義父,定國公府大少爺來了,說是不敢叨擾義父,要接郡主回府養病。”

他撐開窗戶,讓暖香四溢的內堂透出些許生氣。口中不屑道:“定國公府大少爺算個什麽東西?想要人?讓老夫人親自上門說話。給他一杯茶,已是天大的臉麵,什麽定國公府,不過名頭好聽,現如今也就剩個空架子罷了,甭給臉不要臉。”

石阡不敢應是,亦不敢回話,裏頭已經咬牙,“讓他滾——”顯然是遷怒,霸道蠻橫,半點道理不講。

石阡值得硬著頭皮去挨罵。

穿綠衣的的丫鬟梧桐端著藥進門來,陸焉便到床前去,手臂穿過她頸後,握住瘦削的肩,緩緩將人扶起來靠在他胸前,“小滿……小滿……”他喚她,“乖,起來喝藥。”

景辭的呼吸灼燙,眼皮有千斤重,撐不起來,閉著眼同他說話,“不要蜜餞,就喝水。”

“好,來,張嘴。”蓮花底紋的白釉勺子就在她嘴邊,抵著下唇喂進去,苦得人皺眉,“好難喝…………”

陸焉已然舀起第二勺,“小滿乖,喝了藥頭就不疼了。”

她一口一口皺著眉喝完,苦巴巴咂嘴,“藥喝完了,還是頭疼,你又騙人。”

他放下碗,無奈又寵溺地笑,“世上要真有入口百病除的神藥,天涯海角我都給小滿找來。你聽話,躺下再睡會兒,醒來帶你去逛元宵燈會。”

她不答應,依然往他懷裏鑽,“又唬我呢,我這病才好你就肯帶我出門?恐怕連院子都不讓出。我睡平了更難受,你讓我靠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好——”他一抬手,梧桐與身後兩個端著蜜餞茶水的丫鬟無不雙眼向下,悉悉索索退出門外。他將錦被向上拉一拉,蓋過她肩膀。“郡主有話,臣洗耳恭聽。”

她將滾燙的臉頰貼緊他胸前冰冰涼涼的貢緞,想一想才說:“我沒話說呢,就想你陪著我。”

他嗤笑,不自覺彎了嘴角,“原以為郡主長大了,這一看,仍是個七八歲的小嬌嬌。”

病了也不老實,景辭伸出手,撥弄他襟口一粒小盤扣,“我病了嘛,又差一點淹死在湖底,難不成還容不得我鬧一鬧呀?改明兒我還要吃神仙肉,拔鳳凰翎呢。”

“那臣必為郡主赴湯蹈火再所不惜。”

“倒也不必赴湯蹈火,我睡不著,你給我唱個曲兒吧。哄哄我這個病怏怏的可憐人,成不成?”應或不應?她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哪還有說不的餘地,要拿他的命都點頭,雙手奉上。“小滿想聽什麽?”

“還唱小時後那些。”

他便向前坐了些許,扶正她的背,再抱緊些,手掌隔著錦被,有節奏的拍著她,明快簡短的民間小調就唱在她耳畔。

“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五裏鋪、七裏鋪、十裏鋪。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 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他仿佛將著呢噥小調唱出《關山月》的蒼涼悠遠,歡樂去,離別苦,寸寸斷人腸,自古由喜轉悲,因愛生憂,是紅塵凡夫誰也逃不過的劫數。

他瘋了,上了癮,昏了頭,不顧自己是多麽鄙賤的身份,他放不開手,戒不掉心,抽刀斷水水更流。

他莫名心驚,攥緊了她的手。

“小滿——”他輕聲喚。

他的曲,反複唱上三兩遍,垂目看,她的呼吸平穩,已入睡。再試一試她額頭,熱度依舊未減,他眉心的皺痕便又顯現出來,輕手輕腳將她放平,濕帕子敷在額前,總是心憂。

入夜,他守她半宿,也聽她說了半宿胡話,一時叫父親,一時喊救命,嘴唇燒的幹澀起白屑。他每隔一炷香時間要喂她一杯水,間隔還扶著她迷迷糊糊進過一碗藥。聽她哭著說難受,到後來發不出聲,揉著眼睛在床上翻來又覆去,怎麽躺都依然是痛,從頭到腳沒有一處能安生。

一輛馬車把胡太醫連夜從宮裏接到提督府,再診脈,老人家捋著白須直搖頭,不成不成,這一關難熬。一劑猛藥下去,仍不見起色。恰好春山來問平福戲班的人如何處置,陸焉徑直說:“殺,格殺勿論。”嚇得藥童多抓一片黃芪,哆哆嗦嗦求師傅救命。

但春山上前來,壓低了聲音同陸焉說:“餘九蓮有話要說,若殺他,必令西廠後患無窮。”

陸焉冷冷道:“下三濫的東西,好大狗膽…………”

小藥童跟著梧桐下去熬藥,胡太醫道,若要降溫還有一法,以老酒擦拭身體,或可得一時之用,能撐到這一帖藥起效即可。

陸焉吩咐春山,“餘九蓮先看管起來,賬慢慢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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