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景辭淡淡道:“掌他的嘴,好讓他知道知道,國公府裏可不是都跟那小門小戶出來的小婦人一般,瞧見一張不男不女的臉,就愛堆金砌玉的捧著他。外頭客房裏不待,非要到我門前來獻媚,這就是教訓!”

她懶得看,繞過僵直的餘九蓮往回廊上走。白蘇低聲道:“二夫人不正捧著他麽,打了他二夫人臉上也不好過。”

“就是要打她的臉,給她個教訓。誰知是受了什麽人的支使,跑到我跟前來勾勾搭搭?這年頭也真是,但凡長了張好麵皮的,都覺得自己個能靠著這張臉一步登天不成?誰都得捧著他?偏不愛看這妖裏妖氣的下作模樣。”

後頭啪啪啪連著好幾聲,半夏掄起來手臂,舞得左右生風。

此後餘九蓮一連好幾日未曾露麵,大約暗地裏恨死了景辭,更恨那人攛掇他費盡心思去勾搭汝寧郡主,致他受此奇恥大辱,怎能忍得?立誓必定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這段時日雪下的少了,京城依然不平靜。傳說中的狐妖一而再再而三地殺人犯案,負責徹查的東廠卻半點作為沒有,一個個讓聖上罵得沒臉,廠公曹純讓抓耳撓腮心急如焚,恨不能從地裏刨出隻狐狸來結案。喻貴妃因恩親侯獻上的神仙道士重新抖了起來,春和宮解禁,齊王沒能如期就藩,她常伴聖駕風光遠勝以往。皇上呢?依舊煉著他的丹,修著他的道,奏折都交給曹純讓同陸焉,一個秉筆一個掌印,爭來鬥去結黨隱私。京外,西南西北都不太平,白蓮教在江南越發猖獗,日日誦經唱大戲,唱天道不公,年時不平。

從年尾到年頭,似乎沒有一件好事。

但什麽也阻止不了京城裏的達官貴人們見縫插針的聚會、論詩、飲宴,年初永平侯府家的老太太做壽,敲鑼打鼓的辦起來,樣樣都要掐尖,一日不知燒掉多少銀子。他家還有個年少英武的三少爺尚未婚配,各門各戶養在深閨的姑娘小姐大都盛裝出席,即便不為榮三爺,也有其餘各府的夫人來相看,昵昵噥噥爭奇鬥豔,如此盛會哪能錯過。

景辭雖不情不願,但沒得辦法,一早讓拉起來梳妝,漂亮衣裳掛了一屋子,綾羅綢緞金銀寶石,成堆成堆的擠在一處,比窗外的日光晃眼。

手指隨意一晃,她定了一件桃紅色褙子,月白六幅裙。陸焉前些日子送來的孔雀翎鬥篷讓忍冬捧在手裏,她卻懶得看,“穿那件白色狐狸風毛的,這個收起來,別讓我瞧見。”

半夏半跪在她身前,替她理好了腰帶,掛上玉佩香囊,笑問道:“姑娘這是怎麽了?一大清早就發脾氣,可別到了永平侯裏還給榮二爺甩臉子,那可不好。”

景辭撇嘴,“你管得可真寬,我偏就不喜歡這一件,你還非得讓我穿去不成?”

半夏同白蘇將披風抖開來,搭在景辭肩上。

聽這丫頭聒噪,“奴婢聽說永平侯往陸大人府上送了個新鮮美人,可不是一般的歌女奴婢,都傳是永平侯家哪一房的旁支親戚,讀書人的女兒,幹幹淨淨的。嘖嘖…………就讓這麽沒名沒分的送去伺候太監,永平侯這些日子呀,背地裏可沒少讓人說嘴。”

景辭帶著一肚子起床氣,嘀咕一句,“一家子臭不要臉的東西。”

白蘇驚呼,膝蓋都嚇得打彎,“哎呀我的姑娘啊,這話怎麽能說出口!讓人聽了傳出去,您在永平侯跟前還怎麽做人!”

“管他呢,橫豎巴結人都巴結得如此下作,難不成還是國之棟梁肱骨之臣?真是笑話。”

“不去了,我胃疼,懶得去湊這個熱鬧。”她轉身走回屋裏,賴在春榻上不起來,“怎麽就挑了這樣一戶人家,半點骨氣沒有!”

“那…………”白蘇扯著半夏,慢慢挪進來,“永平侯要往宮裏送人嘛,可不得陸大人牽線搭橋麽。”

半夏道:“聽說也是個表小姐,無依無靠的,給順手送進宮裏了。這你來我往的,不就是這麽回事兒麽。”

無奈景辭不講理,“橫豎我就是不想去,煩著呢,誰愛去誰去!”一把無名火燒起來,擋也擋不住。

但她挨不過這兩人苦勸,大夫人又差人來催過三四回,到底是趕鴨子上架,讓人推推搡搡三請四請的上了馬車。

一路上右眼皮亂跳,她問白蘇,“我看是有什麽壞事情等著我呢,眼皮子跳得厲害。”

白蘇笑,“您哪,隻別撅著嘴就成,其他還能有什麽事?又不是頭一回出門,永平侯家也不是不會看眼色,哪敢給您添堵啊?好姑娘……郡主,您隻管笑一笑,好吃好喝陪著說幾句話就成,咱們也不久待,早早就回府歇著,可好?”

她點頭,依然悶悶不樂。想起來上馬車的情形,問道:“我瞧後頭多了一輛藍頂的馬車,坐的什麽人呢?”

白蘇道:“是平福戲班呀,永平侯府向咱們家借人,搭台唱戲去。”

半夏嘀咕,“也不知道那個餘九蓮能不能上台,不過塗一層指甲蓋那麽厚的妝,按說是看不出來的。”

景辭道:“餘九蓮啊,你不說我都忘了有這麽個人了,真是,去哪兒都跟著,煩人…………”

看來她這一把無名火,今日難消。

飲宴照例是寒暄喝茶聽戲,一個個的依照尊卑權勢去見主人家。永平侯府依著北地風韻建造而成,大氣磅礴,與時下京中人追捧的江南細致大行徑庭,單看這宅邸也要覺著永平侯是個極具氣節之人,誰能想得到暗地裏諂媚到如此地步。景辭演慣了名門淑女,行路屈膝,半點紕漏沒有。在永平侯老夫人手裏得了一對白玉鐲子,但成色不如她首飾匣子裏慣用的那一隻,便隻叮囑白蘇好好收著,需要時再拿出來戴一戴做做樣子。

默然覺著永平侯府雖瞧著熱鬧,但遠不如國公府奢靡大氣。

開春了,少爺小姐們的心思也活泛起來,婦人家聽戲看戲,姑娘小姐們便都往永平侯府自鑿的定風湖上去。乍暖還寒天氣,春風將橋上女子淺紅深綠、天藍靛紫的裙擺揚起,翻出一首纏綿悱惻的詞。少年郎風采翩翩踏舟而來,連一句詩,撥一弦琴,風過湖麵,漣漪一圈圈沾滿風流。山中人亦要撥開垂柳,吟一句“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不怕情懷錯給,隻怕辜負春光。

景辭挨不過安陸侯家吳二小姐相邀,被幾個相熟的姊妹拉著也上了穿湖而過的長廊。

船上的、橋上的,隔著三五米對詩,嘻嘻鬧鬧一片笑。

景辭懶得去湊熱鬧,便捏著美人團扇站在一旁。

榮靖原本在船上幫三弟出主意,突然見錦繡堆裏一陣驚呼,人群散開來又聚攏,不知誰家的丫頭扯著嗓子喊,“有人落水!”湖麵上孤零零飄著團扇一隻,扇麵繡的是鬆溪泛月,空靈別致。再向前,他認出半夏來,那丫頭急得要跳水,見他來,似見著救命稻草,甩開前頭不知是誰家提著裙子小心翼翼要走的官小姐,“榮二爺,郡主落水了,榮二爺快救救我們郡主吧…………湖水這樣深,眼見著就沒了人影,再不下去救人,就沒了呀!”

他想也沒想,踏上欄杆,撲通一聲跳入湖中。湖水冰冷刺骨,利錐一般紮著脊梁,從尾椎疼到後頸。寒天凍地的日子,衣服穿得笨重,浸水更似千斤,哪裏遊得動,他頭腦發昏,隻覺著自己也要被封死在這湖底,唯有勉力一試,艱難地尋找著她的裙衫,他隻記得粉紅鮮嫩,似桃花三月,明豔芬芳。

反觀景辭,中邪一般被個水鬼似的東西往下拖,卯足了勁要將她淹死。她自那一年被父親冤枉趕去別莊上悔過半年,由景彥陪著胡天海地地玩,把泅水練得通透。但也經不住這樣殺人似的拖纏,加之身上還有鬥篷冬衣,再多一刻就隻有死。心一橫,拔了頭上的寶石簪子,往“水鬼”身上刺,一下接一下,咬著牙帶著最後一擊的架勢,刺得碧綠的水泛紅絲,那人將將鬆手,她便抓上一隻粗壯手臂,竹青色外衫,團花蝠紋,烏紗帽不知被水帶去何處,一個大男人也讓凍得唇色烏青——莫名,她竟在這一刻看得如此清楚。

平湖鏡麵,讓哭聲、驚叫聲、怒喝聲催起波紋,半夏哭啞了嗓子,癱軟在地,抱著橋根上紅漆柱子聲嘶力竭,白蘇同一身黑衣的陸焉回話,一樣是渾身發抖,哆哆嗦嗦講不明白。仆役們一個個下水,巴掌大的定風湖要眼看就要被人裝滿。忽然湖麵起了動靜,嘩啦啦榮靖從湖心翻出,懷裏緊緊摟著的是麵白如紙神色混沌的景辭。一時間人都往湖心擠去,簇擁著將二人往岸上送。陸焉早已經在湖邊等著,扯了披風將人一裹,牢牢抱在懷中,喚了幾聲“景辭,景辭”,她不應暈暈沉沉要睡,他的心便被火焰燎來燎去,錐心的疼。

心是冷的頭腦是熱的,三伏天數九寒冬裏翻來覆去,哪有活路?他含著一身怒氣,快步向前,臨走吩咐,“今日若有人敢說一句渾話,本督活刮了他!”震得一群未經世事的少年少女瑟瑟發抖。

湖邊一時靜極,膽小的姑娘捂著嘴哭,沒人出聲。

周六不開心的事情好多,充滿了負能量。。。。。

哭了一場,想來想去,人生就是這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該好好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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