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食

碧溪閣的夜盡了,春和宮的仍未銷。曹得意在景辭那丟掉的臉麵,在坤寧宮統統找回來,他領著一隊人浩浩蕩蕩搜宮時,皇後還在小佛堂裏念經,直到西北角挖出罪證,也未見這位活菩薩多問一句。

“她有太子,自然樂得念經參佛不問俗事,本宮卻不能。”曹得意捧著個銀盤,裝著半臂長人偶,背書癸酉年十一月初八,正是她的心肝肉齊王生辰,雖審查到半夜,但如今親眼見著了,才真真叫人肝膽俱裂,“賤人!自己的兒子不中用,便要來害我的燧兒!”

陸焉道:“坤寧宮,柔儀殿,春和宮,碧溪閣,東南西北各角都挖出一隻,可見那宮女說的是實話。”

眼刀子橫向曹得意,喻貴妃道:“人呢?叫你們東廠這群廢物審死了?”曹得意忙磕頭,“奴婢不敢,奴婢這就將人提出來。”

陸焉卻道:“人養在娘娘宮裏恐遭人非議,聖上回宮之前,不如就扣在東廠。”

喻貴妃頷首,“你說的不錯,曹得意,且養著那小賤人,她若是想不開咬舌自盡,本宮不怪她,隻先扒了你的皮。”

陸焉為難,“娘娘,柔儀殿,坤寧宮都好說話,隻碧溪閣,恐怕不妥。”

“你且看管著,別叫那個魔星再鬧出事來。萬事等聖駕回宮再做定奪。”恰時舒嬤嬤挑了簾子從內堂出來,她便沒心思再管旁人,“我兒如何?”

舒嬤嬤回道:“娘娘放心,高熱已退,殿下吉人自有天相,顧太醫說再吃幾貼藥,養養身子,不日便好。”

她雙手合十,要拜謝天地神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天有眼,保佑我兒平安康健。”隻一眨眼,又變了臉色,“任你是誰,敢害我燧兒,本宮便要你的命!”

夜至三更,陸焉才同曹得意一同退出春和宮。曹得意仍是憤憤不平模樣,嘴裏咕噥,“主子霸道,宮女也蠻橫,這京城裏郡主國公咱家見得還少?哪一個有那一位囂張跋扈?仗著太後娘娘寵愛,就連貴妃娘娘都敢不放在眼裏,她那哪裏是打小人的臉,那打的是娘娘的臉麵!”

陸焉隻背著手往前並不答話,春山落後半步,回道:“咱們宮裏這位可是太後嫡親的外孫女兒,國公府的姑娘,不說人上三代是開國功臣,就是現在,景大人可還鎮守在西南,封疆拓土。她呀,甭說動手,就是打死了個把宮奴,也不過是一句話輕輕揭過。年前侯府家奴的事你忘了?生生叫半夏姑娘拿鞭子抽死,那可是…………半句好話都沒有。”

曹得意執意要充胖子,“東廠辦案,誰敢阻攔?”

春山嬉笑道:“東廠?東廠就不是奴才?曹公公見著貴人主子便不必行禮?大人且看開些。“

曹得意道:“我可不是委屈我自個兒,隻看這幾日那活祖宗還不知要鬧出什麽花樣,屆時陸大人心煩,小人也可代勞,橫豎這委屈受一次是受,多來幾次也無妨。”

陸焉仍不接話,行至岔口,扔下一句“就此別過”旋即轉身。曹得意留在原地氣悶氣虛,等到不見人影才敢啐一口唾沫,“呸!什麽玩意兒!”

春山跟著陸焉,一路竊笑,“瞧,馬屁拍在馬腿上。曹純讓還活蹦亂跳呢,他幹兒子就要另攀高枝,嘖嘖,自以為天底下就他一個精明人兒呢。”

第二日出奇地靜,前去湯泉山的信使回報,太後知曉此事,原要提早回宮,但皇上執意留下。各宮主位參不出聖意,依舊念經的念經,聽戲的聽戲,喻貴妃抱著兒子恨得牙癢癢,柔儀殿淑妃的血燕照例每日一盅。禮部侍郎趙賢智一家進了詔獄,叫人打斷了手腳,毒瞎了眼,卻打不斷一身鐵骨,一門三代半句話不肯吐,案子上到西廠案台,陸焉扶著杯蓋撥開碧螺春,緩緩道:“等不來三法司會審,沒有證據,就讓他們現造,閹黨也好,謀逆也罷,要的是誅他趙賢智三族的罪名。毛仕龍那起子錦衣衛最擅長這個,以後趙家的案子不必再來報我,事情辦砸了,錦衣衛自己擔著。”

“是,小的領命。”石阡去外間傳話,春山上前來回,“義父,柔儀殿徐昭儀搭台子唱《大破天門陣》…………小的方回了淑妃娘娘,可淑妃娘娘說那是她自己個願意,娘娘也管不了。貴妃娘娘氣得腦仁子疼,叫趕緊地把人弄下來,甭唱了。”

一上午,茶才喝第一口。江南上供的新茶,各宮主子那還未來得及送,先進到他手裏,這殊榮這富貴,天底下獨一份。“把徐昭儀近身伺候的人領走,太監宮女伺候不好娘娘,讓娘娘悶著了,通通送去浣衣局當差。”

“是,小的這就去辦。”

“回來。”春山正要走,聞聲再轉過頭來聽訓。

陸焉道放下茶盞,慢悠悠問道,“碧溪閣怎麽樣了?”

“小的正要稟義父,郡主……早飯午飯都沒進,說是嫌咱們送去的吃食不合胃口。”春山琢磨著這原本是小事,貴人身子經不住餓,到了晚上,自然是要用飯的。

“嗯——”

複又端起茶盞,低眉瞧著碧綠葉片,似是深思。

不多久石阡又回來,“義父,毛仕龍求見。”

毛仕龍七尺來高,兩扇門寛,滿臉的絡腮胡,飛魚服也脹得緊緊,一頭東北棕熊似的闖進來,光都遮得一幹二淨。見著陸焉反是擠出一臉諂媚,陸大人前陸大人後,殷勤切切。陸焉本不願與他多周旋,但他從袖中掏出一段錦帛來,攤開血淋淋一片,是趙賢智血書陳情,列出西廠閹狗筆筆罪狀,觸目驚心。

毛仕龍道:“原以為他認罪伏法,自書罪狀,誰知道…………”抬眼看陸焉,

依舊神情冷冷,一言不發。

不料他忽而輕笑,“毛大人有心,本督在此謝過。”

毛仕龍以此表忠心,他豈有不收的道理,隻不過這趙賢智是茅坑裏的石頭,食古不化,又臭又硬,多留一天,後患無窮。

夜裏用晚餐,陸焉突然問,“郡主用飯了嗎?”

春山答:“還未,聽半夏姑娘說,郡主要絕食。”

陸焉愣了愣神,放下手中象牙筷,不自覺嘴角上彎,“鬧絕食嚷嚷得闔宮都知道的,也就見著這一位。”接了春山遞過來的錦帕擦了嘴角,起身道,“你隨我去碧溪閣。”

到了院門前,半夏早早就來迎,這一次嘴甜得很,誇得春山都臉紅。無人通報,徑直領了陸焉進內室。屋內燈明香暖,庭中蓮花紋三足鼎裏不知燃的什麽香,一股子暖融融春意,叫人一顆心酥酥軟軟,甜到骨子裏。

他行禮,她先抬手,免了這虛禮。依舊是散著頭發,斜斜靠在窗台,罩衫鬆垮垮披在肩頭,暖榻上一方梨木案幾,一盞茶一本舊書,懶洋洋沒骨頭模樣。半眯著眼看他,“陸大人,可真不巧,回回都讓你瞧見我衣衫不整的樣子,怕是要嚇著陸大人了。”

陸焉道:“是臣不會挑日子。”

景辭似乎很是同意,一隻手捏著書脊,就著澄亮的燭光看書,懶得多話。

屋內靜了一靜,陸焉垂目,望著她裙邊灑金流雲紋,一兩銀子一尺的雪緞讓她拿來做襪子,裹著一隻手掌大的小腳,玲瓏纖細。

腳踝上套一根紅線牽的銀鈴,原是宮裏的老嬤嬤為拘束姑娘家行路相想出的法子,套在她腳上,卻驀地勾人。

沉沉悶悶,她是急性子,忍不了,打破沉默開口問,“陸大人深夜前來,有何貴幹?”

陸焉挪開眼,目光又落在她端茶的右手上。“聽聞郡主胃口不佳,臣特來問問,宮裏供給可有短缺,臣即刻去辦。”

景辭瞧他一眼,撇撇嘴說:“龍井蝦仁,龍井用的是前年舊茶,內務府藏了幾年?一等二等還是三等?鮮蝦運上來路途幾日?早就不新鮮。百草羊肉羹腥氣太重,碧玉白菜半點味道沒有。還有紅玉粳,糯得黏牙,如何下咽?”

陸焉伸手為景辭添了茶,低笑道:“郡主恕罪,是內務府無能,今後微臣定要整頓。隻是春和宮進的食材同碧溪閣本無二,絕沒有一二等之分。”

景辭卻不領情,直言道:“同江南小吏的女兒一般用度,這話叫我家老夫人聽了,可得哭上一場。”

春山在門口聽出一身虛汗,四下瞧了瞧,隻想推到院門外去。

“臣笨嘴拙舌說錯了話,郡主恕罪。”

“豈敢豈敢,階下之囚,哪敢談其他。”

女主性格跟之前的都不一樣,有點難把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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