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景家的祠堂裏,原本安安靜靜來去隻有風聲,今夜點起燈來,熱熱鬧鬧像吃團圓飯。

景辭同景彥正吵嘴,大少奶奶屋子裏當差的紅玉淺碧兩個丫鬟提著食盒來敲門,幾個精致小菜還熱著,伺候著二位受罰的少爺小姐淨手漱口,碗筷都遞到手裏。

景彥看了一眼,呼呼咋咋說:“大哥說話不算話啊,我的燒鵝呢?長翅膀飛啦?”

紅玉杏眼桃腮的,是個極標致的人,笑盈盈開口道:“我們奶奶說了,三少爺同六姑娘夜裏悔過,不好真做一台席麵送來,至於三少爺點名的燒鵝,一來祠堂是清淨地,二來三少爺身上有傷,不好吃油膩的,便做了幾個素齋送來,委屈二位主子了,改明兒三少爺養好了,來□□苑吃也好,送去三少爺屋子裏也好,保管讓三少爺吃個盡興。”

“紅玉姐姐甭搭理他,他這人頂頂的不懂事。”景辭站起身來,從腰間取出個荷包來,裏頭沉甸甸幾個金錁子,塞給紅玉,“姐姐千萬收下,這千裏送鵝毛禮輕人意重,更何況大嫂雪中送炭,懷著孩子還費了這樣多的心思,我心裏頭實在過意不去,姐姐快收了這點小東西,省的我夜裏愧疚,輾轉難眠的。待過幾日大嫂身子骨好些了,我再去陪嫂子說話。昨兒菩薩麵前許願,都是上上簽,大嫂這一胎穩穩當當,必是個健健康康的小少爺。”

紅玉忙謝過,“大少奶奶說六姑娘是最明事理的,果然不錯。二位先用飯,後頭白蘇同元宵妹妹收拾了被褥炭盆正過來,奴婢叮囑過了,讓白蘇妹妹將碗筷帶回去。外頭有人守著不便多留,請六姑娘三少爺見諒。”

景彥擺擺手說:“得啦得啦,爺今日吃素,正好清腸胃。好姐姐可千萬別跟我一般見識,萬一讓大哥知道了,又得收拾我。”

紅玉掩嘴笑,福了福身說:“三少爺放心,奴婢呀,隻會說好話。”便領著幾個丫鬟退了出去。

不過半柱香時間,白蘇領著半夏,元宵領著紅棗,浩浩蕩蕩來了。半夏一進屋子便驚歎,“呀——這怎麽好住人,半夜要凍死。”

白蘇不理她,跪在地上理被子,擔憂道:“連張床都沒有,夜裏可是要冷骨頭的。姑娘怎麽受的了?”

景辭擦了擦嘴說:“哪有受不了的,小時候也跪過祠堂,也是被這個倒黴蛋連累。”

景彥還沒吃完,“話可不能這麽說,哪有壞事一起幹,受罰就單我一個人的?橫豎我是傻了吧唧的,你讓我幹嘛我就幹嘛,結果闖了禍,你不該跟我一起擔啊?”

半夏將炭火爐子升起來,一時間暖和不少。景辭讓白蘇細細將頭上的珠釵取了,散了一頭長發,鬆快許多。“你不傻?你不傻你能就這麽一聲不吭地去找榮靖算賬?回頭來差點讓父親打死。”

“那當然!誰欺負你,小爺我揍得他滿地找牙!小時候你長得高些,我挨了打還不是你幫忙?如今我高你半個頭,又是男人,自然是我來替你出頭,難道跟祖母似的,歎一口氣說,哎呀呀,男人嘛,都那樣,沒什麽大不了的。這委屈別人能受,小滿可不能受!”

他這大義凜然的一番話說完,景辭原笑著,忽然間眼淚湧出來,又望著景彥傻愣愣模樣,再笑出聲來。

景彥嫌棄她,“又哭又笑小狗撒尿,回頭你丫鬟都笑話你。”

她係上披風,便伸手去擰他的臉,“說你傻你還不認,要出氣隻能動手?瞧你那傻樣兒。就不會從太子那找個會說話能罵人的刺頭兒,上去參永平侯一本,什麽證據都不必有,隻說永平侯次子榮靖,同罪人之女交往過密,多次回護,定是與閹黨趙賢智有不可告人之聯係。是焉?非焉?留給上頭的人決斷。折子一上去,永平侯必然打得榮靖下不來床,何必親自動手?”

景彥撫掌大笑,“你這人,可真是一肚子壞水,我喜歡,我喜歡,快教教我,還有什麽整人的法子,我好記下來,一件件報仇去。”

“就你那點兒出息,以後還是老老實實叫姐姐吧,甭跟我小滿小滿的亂嚷嚷,沒大沒小。”

這兩人原打算挨挨擠擠說一夜話,不想才到半夜,老夫人跟前的嬤嬤就來接人,說是少爺小姐都大了,擠在一處不像話,夜裏又涼,身體要緊,他倆便隻得千恩萬謝地收拾包袱走人。而永平侯息事寧人,大約是想他兒子先讓景家沒臉,後頭讓景彥揍上一頓,隻當扯平了不吃虧。兩隻老狐狸見麵隻管寒暄打哈哈,這事到頭來就是一場鬧劇,誰也沒再提起。

天氣越發的冷,這一日京城下過一場鵝毛大雪,天地間格外幹淨。

清早雪停,窗外風清氣朗,正是老夫人生辰之日,國公府外車水馬龍迎來送往好不熱鬧。

景辭可憐天沒亮就讓叫起來,歪在白蘇身上梳妝,一睜眼給打扮成桃紅粉綠的喜慶模樣。同白蘇討價還價老半天,才從頭發上拿下來兩支珠釵一朵堆紗宮花,不然那沉甸甸的金子壓著,脖子都直不起來。

這一時陪著女客在園子裏聽戲,聽聞是現下京城裏最炙手可熱的昆曲班子,那花旦的腔調、身段都是極好的,一眉一眼恁地勾人。出嫁回門的幾位姐姐都麵紅耳熱,講起這一位驚才絕豔的餘九蓮,景辭卻晃了晃神,眼睛直愣愣盯著地磚,睜著眼也能睡。

右手邊二位姐姐談起來近日裏最最嚇人的狐妖案來,一個捧著心口,“可真真是要命,聽說一連半月,夜夜出來吃人,那心肝啊都讓掏空了,隻有個空落落的肚子敞著,聽著就叫人汗毛倒豎。”

另一個掩著口鼻,“可不是嘛,六扇門也不知幹什麽吃的,京城裏人心惶惶,官府卻還半點頭緒沒有。”

“聽說東廠都在查…………”

“呀,好姐姐,東廠可說不得。”

景辭扯開帕子,遮了半張臉,偷偷藏了個嗬欠。

戲唱到高*潮,台上扮女裝的餘九蓮橫拋一個媚眼兒來,男女通吃。

頤壽堂的大丫鬟梅仙到景辭跟前來,“老夫人請六姑娘到頤壽堂說話。”

景辭點了點頭,心裏頭慶幸。終於能起身走走,逃開這嗚嗚咽咽的戲園子。路上問梅仙,“好姐姐跟我說說,哪家的夫人在頤壽堂呢?”

梅仙道:“回六姑娘,是永平侯夫人同惠義侯老夫人。”

可見都是來相看人的,景辭道:“我這要勞煩梅仙姐姐幫幫忙,等惠義侯老夫人去客房休息了,再來叫我。老夫人若私底下問起,你也隻管實話實說。”

白蘇伶俐,塞給梅仙一隻翠綠荷包,“有勞姐姐費心,咱們就在頤壽堂西耳房裏等著。”

梅仙推脫不掉,應聲去了。

這光景日頭極好,景辭閑得發慌又懶得應酬,便扶著白蘇在老夫人的小花園裏閑逛。一步一步數著這滿園花花草草亭台樓閣,沒有一件不值錢的,感歎國公府裏上三代的富貴榮華,這一輩的窮奢極糜。皇權雖尊,卻也不能如此恣意揮霍。西南西北軍費吃緊,國庫拿不出錢來,內務府的開支一減再減,宮裏的娘娘們都比著拆珠花、穿素衣,大臣們一個個哭窮,但辦起宴席捧起戲子來莫有一個不是一擲千金。聽說今年冬天,西北又餓死不少人。這年歲,真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景辭理了理衣襟,站在假山後頭,望著一汪泉湧出神。或是因冬日蕭索,或是因今朝熱烈,她竟生出這一番憂國憂民的心思來。

天下興亡,百姓疾苦,同她有多大幹係?宴席照樣是一日日流水似的吃,詩會照例是一場場趕集似的赴,女兒家最終是飄萍一樣的身世,隨巨浪沉浮。

“小滿——”

回過頭,少年郎身姿挺拔,帶著惶惑與小心,站在紅頂琉璃瓦小亭裏,一身墨色儒衫襯得氣度非凡。

景辭瞬時便掛上輕輕淺淺的笑,福一福身,嬌嬌軟軟喚一聲,“文修哥哥。”

文修正是榮靖的字。

預告下一場廠花吃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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