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

他斜斜睨她一眼,嘴角繃著,眼底卻汲滿了春水融冰的笑,沉沉道:“嗯,略看過一眼——”

“你——!老不休!老不要臉!氣死我了!”她擰著眉毛,牙齒咬著下唇,恨恨地望著他,活像一隻被奪了口糧的小京巴,一樣水汪汪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肚子要吃要吃的怨氣,滑稽又可愛。

他也奇怪,不去哄她也不去開解,坐在床尾看著她鬧,一床簇新的錦被被折騰疼得好似一團揉皺的畫紙,頭也埋在被褥底下,嗚嗚啊啊地咕噥。

“好了好了,再這麽顛來覆去的又該著涼。”他伸手一撈,從綢緞綾羅裏撈出來個又香又軟的小人來,扯著被子裹成一團,皺眉道:“床怎麽這麽涼?”

景辭仍在氣頭上,“我才不要同你說話,你這個臭老頭,色太監!你去看那個光溜溜赤條條的趙四去吧。”

“無意中看了一眼,再不去了就是。”她蹬腳過來,恰恰被他握住,捧在掌心裏細細摩挲,腳骨輕柔勻,雪白滑膩。古人說女人的手美似柔夷,軟若無骨,而眼下這隻小腳貼在手心,確確無半分遜色,富貴窩錦繡堆裏養出來的姑娘,到底是不同,一寸一分都生的毫不馬虎。

他住進了海市蜃樓的虛妄裏,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

直到她說:“你看我腳做什麽,我腳上又沒繡花。小時候你還日日伺候我洗腳來著。”

這一時間隻顧看他,又忘了生氣了。

他長歎一聲,張開手在她腳底比一比,還不夠他手掌長。女孩子的腳肉呼呼,彎一彎腳趾還能帶出兩個小窩來,玉雪可愛,“當年小滿的腳才不過拳頭大,如今卻是個大姑娘了。”

“是呀,我明年可就要嫁人了呢,十七生孩子三十做婆婆,過不多久就老了,死了,再沒人喜歡。”她懶懶地,任他握著,曲肘撐著頭,壞笑著看他。

“胡說——”他輕聲嗬斥,“死這個字是能隨隨便便掛在嘴邊的?”

“放心吧,神仙可沒空閑搭理我,我的命啊——長著呢!”她拖長了尾音,抬一抬眉。

這一刻她笑盈盈說著玩笑話,不知哪來千萬分自信,認為這通身的富貴永綿延,認為這快活的歲月永不滅。

他低下頭,溫溫地笑,最中意不過是她小狐狸一般得意的笑,占盡春光。

歲月靜了一靜,窗外又響起鑼鼓聲,人語嘈雜。

景辭納悶道:“廚房裏燒火的小和尚也去抓狐狸精了不成?怎麽越來越冷,這哪是床呀,簡直是個冰窟窿。”

他說:“聽話,躲被子裏去。”

“湯婆子也不熱了,我腳冷——”

他便坐到床尾來,解了外袍內衫,將她兩隻冰冷的小腳貼在小腹上捂著。景辭躲在被子裏,咬著唇笑,右腳往前撐了撐,緊緊踏在他肌理分明堅實剛韌的身體上,聽她小聲喃喃道:“陸焉,你好*硬啊…………”

他怔忪,一根細針紮中了穴道,一動也不能動,臉上也不知該畫出個什麽樣表情,半晌過後仍是笑:“臣…………自幼習武,身體較之常人確結實一些。”

她當好玩,兩隻小腳在他小腹上胸膛上來回踩,陸焉也不過無可奈何地笑,任她欺負,可惜這樣的玩玩鬧鬧到她越界向下打止,他準確地抓住她往下亂蹬的左腳,低低沉沉聲音警告,“小滿——別鬧。”

“好嘛,知道廠公大人臉皮子薄,不鬧你就是了。”她渾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隻當是平常嬉鬧,挑了一縷長發在指間,一圈一圈繞上又鬆開,時不時拿發尾掃一掃麵頰,笑嗬嗬繼續說,“你瞧你那兩撇眉毛,皺得都快長在一處。人家說陸廠公皺一皺眉,京城都要震三震,不過我可不怕你。怎麽,還嫌我呢?明年這個時候我就嫁人啦,一年到頭見不得幾回,倒時候想要報恩都來不及嘍。”

她在他身邊長大,從哭著要找娘親的小娃娃,養成如嬌似玉的大姑娘,她腰後的紅痣,她七歲那年騎馬摔出的傷,她牽著紙鳶瘋跑的笑,她第一次學琴時的挫敗,她幾時開心,幾時難過,一幕幕似琉璃碎片都藏在血肉之間,輕輕一碰就似割肉刮骨地痛,卻又那麽美,茫茫黑夜中閃耀,閉塞水底裏呼喚,是蜜糖又是鴆毒。

他合上眼,不敢想。

他斟酌許久,鄭重道:“小滿,依我看榮靖實非良人,他對趙四情根深種,恐成後患。”

景辭大笑,“這世上還有誰襯得起‘良人’二字?我自小宮裏國公府裏兩頭跑,未見人情深已看慣色衰愛弛君恩淺薄,未見人白首不離,已對算計構陷背叛仇視熟視無睹,天底下真有良人?我不信。榮靖說好不好說壞不壞,骨子裏傻得很,好拿捏,等有了兒子,我才懶得多看他一眼。即便沒有子嗣又如何?我的身份進了榮家,往上數三輩,永平侯府就沒個敢跟我大聲說話的人。至於趙四,更不必費心,再給他找個‘趙五’就是了,‘趙五’不聽話還有‘趙六’,能一路折騰到他進棺材那天,管夠。”

她再看他,眼睛裏透著霧水朦朦,“真心有什麽用?我那麽喜歡你,你不還是去了春和宮?從來隻有利益,哪裏來的真心。”她咬著唇說,“我恨死你了!”

雪地裏的月光透亮,從門縫裏偷跑來,爬上他雋秀的側臉。嘈雜喧鬧的夜幕下,為他蒙一層煙雨般的嫋娜,他伸手,將她一縷散落的發挽到耳後,指尖滑過她耳畔,細細一陣痛,“我答應過小滿,十年後回來,還陪著小滿,現下我要提早回,小滿還要我嗎?”

“不要不要,我不缺奴才。”卻背過身去擦眼淚,倔強不肯回頭。

他輕輕歎,貼進來在她身旁說:“那我專司給小滿暖腳好不好?”

她瓦聲瓦氣地答:“我有湯婆子呢…………”哭得一抽一抽,任他輕輕拍著背。

“那——我就做小滿的湯婆子。”

她猛然間回頭,長長的睫毛上沾滿淚,襯得眼眸晶亮,“我知道你哄我玩兒呢,不過我聽著開心也好,你已經了不得了,是京城裏頭一號的人物了,我也不必再為了給你撐腰,去扯汝昌公主的辮子…………不過你放心,到時我嫁人了,一定托太後給你找個好姑娘,可不能是趙四那樣的狐媚子,得是個力氣大會照顧人的,性子要好,人品要好,模樣還得一等一,這可難辦,唉……陸大人,我可是為你操碎了心呀,天底下哪裏能找得出我這樣好的主子,你說是不是?”

他點頭,應她。

她接著說:“早知道就應了太子嫁去東宮,嫁了人還能支使你。不過太子脾氣太嚇人,一會好得不行,一會壞得要剝人皮抽人筋。就為這門婚事,太子同皇後娘娘鬧過一場。原太後也有意將我指給他,可惜擰不過皇後,別看她平日裏吃齋念佛的,心裏如何可難說。橫豎我看出來了,她是頂頂的瞧不上我,嫌我放肆又嫌我憊懶,要讓自己的外甥女兒做太子妃,不過也沒成,隻當了個良娣。所以說比來比去還是榮靖好些,我得知足。”

他微笑,都應她。

他嚐盡了人間百味,舌尖仍覺得酸澀難忍。

千萬種苦都吞得下,不差這一味。

景辭歪頭想了半日,突然醒過身來,“陸大人生辰快到了吧,我們家老夫人還備了禮呢,你可不能不收。”

陸焉道:“國公府的禮臣怎敢不收。”

她支使他,指著小桌上一個紅櫸木抽屜梳妝盒,“你找找裏頭是不是有個象牙匣子,拿過來給我。”

他拿來一隻花鳥紋象牙印章盒,是一枚田黃石印章。

她坐起身來,笑容燦爛,拱著手說:“景辭賀督主生辰之喜,願督主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他搖頭失笑,拿起來燭光下辨認,用的是鳥蟲篆,精雕細琢,不自覺念出聲來,“百疾除,永康休,萬壽——”

“萬壽寧,還有一個字沒完工,我這是等不及拿出來讓督主誇我呢。”她仰著臉看他,今夜藏進雲裏的星都落在她眼底,璀璨好似一個夢。

“不愧是香山居士的嫡傳弟子,風骨俱佳。”

“我爹哪有空閑教我,他隻顧寫詩作畫去。”

陸焉將印章放在手心,細細看過一遍,黃田石溫潤,已有了他的熱度。

“百疾除,永康休,萬壽寧…………謝郡主賞賜,臣…………不勝惶恐。”

“還沒刻完呢,真成了再叫白蘇送去你府上。”她伸手去取他掌心田黃石,他不肯,“未完有未完的韻味,小滿就留一個未完的給我罷。”

景辭歪著頭,不解,“你這人好生奇怪,哪有人收禮隻收半個的,‘萬壽寧’你不要了?”

“嗯,不要了,留給小滿。”

不符合我個人風格

還有,依然無法相信這首歌和《香水有毒》是同一個人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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