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宜
景辭笑嗬嗬將茶杯送到他嘴邊,討饒說:“三少爺大人有大量,且原諒則個。再不喝水,一會眼淚都要哭幹了。不就是打二十板子麽,男子漢大丈夫,打了便打了,在家養上三個月,又是一條好漢。”
“什麽叫才二十大板——哎喲……爺的屁*股喲…………”景彥聽她這話,一激動扯著傷口,又是一陣哭。“有膽子你試試,站著說話不腰疼。”
景辭笑道:“我可沒有三少爺那樣大的本事,惹得祖父同父親開堂會審。說吧,你這又是幹了什麽趕雞攆狗的大事了,氣得父親要這樣教訓你。”
景彥支支吾吾看腳下,“沒……沒得什麽大不了,就是在湯泉山的時候,跟著太子溜溜馬、出了趟門。”
“就這些?”景辭斜她一眼,顯然不信,“就為這個,父親便打得你十天半個月下不來床?那我可不依,我這就去問父親,怎就如此狠心,一點小事,何至於此?”作勢起身要走,景彥忙不迭拉住她,又扯上屁股肉,疼得齜牙咧嘴,“別別別…………別去…………小滿,這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父親打我也是為著小懲大誡,小懲大誡…………”
“噢?究竟是怎麽個小又是怎麽個大?你不給我說明白了,我還去找父親問去。”
“就是…………就是陪太子在山下遛彎兒呢,突然遇上一隊商販,說北邊有幾個蒙古人細作,殺了人搶了東西就跑…………”他看她一眼,迅速低下頭,看著床邊紅漆小圓凳,悶頭悶鬧地說,“我和殿下便領著隨行禁衛,去……去追……誰知道這一追就追出了函穀關,倒真遇上了一隊不會說漢話的,殿下說斷定必然是蒙古人派來的細作,便…………我便跟著殺了上去,那蒙古人哪有北邊兒人說的厲害,一隊十三人全叫我們殺光了,割了頭顱掛在馬脖子上帶回來領賞——”他越說越興奮,誰知一抬頭,景辭已全然變了臉色。
氣焰又落下來,“我本想著函穀關內屯軍十萬,這小小出了一回關,也不打緊,蒙古人不敢來。”
景辭氣得擰他耳朵,“關內屯軍十萬,那是一字排開都守著城門看著你們跑馬追賊嗎?西平駐軍三萬,光離湯泉山就五十幾裏,更不要說函穀關。我瞧你就是個豬腦子!也不想想,殿下上趕著出去殺蒙人,你不攔著也便罷了,還攛掇著去,我看衝在最前頭的就是你——”
“哎?你怎麽知道,我跟你說,我可厲害了,那一刀下去…………哎哎哎輕點兒輕點兒,耳朵斷啦!”
景辭真叫他氣得頭疼,“就知道逞英雄!你這腦子裏究竟裝的是什麽,幾時肯舍得拿出來用一用?若有個萬一,你死了不打緊,連帶整個國公府都要遭殃。再往大了說,這就是動搖國本,誅九族都不為過。看來父親那二十大板還沒打醒你,明早我就同父親說,青岩嫌板子打得不痛快,還要討二十板,就在院子裏打,叫下人們都來瞧,看你以後還有沒有臉麵出門。”
“可千萬別,好姐姐,我知道錯了,我這不是嘴硬麽。你要不解氣,再扇我兩巴掌,消消氣嘛。”這是個沒臉沒皮的人,眼淚還沒幹呢,就咧著嘴抓著她的手抽自己耳刮子,“後來回程就遇上錦衣衛僉事徐金元徐大人,徐大人抱著太子的腿哭得可嚇人,說這事要是傳出去,隨行的人都得掉腦袋。我當時就後悔了,可是徐大人說隻要殿下應允,這事就當沒發生過,太子未出城,隻是在山腳下遛馬,忘了時辰。”
景辭道:“一個從三品的僉事能有這麽大能耐,把這事捂得嚴嚴實實?”
景彥道:“我當即也是不信,但殿下說死馬當活馬醫,徐金元要敢食言,先活剝了他。結果真是一絲風沒透出去。不過我傻嘛,爹是慣會套話的,三句話就露了馬腳,讓打成這副模樣。”
景辭伸出手來,纖細的指頭點一點他眉心,“你呀,就是活該。”
景彥不服,“小爺這也是有貴人相助,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景辭笑,“貴人是誰我不知道,眼前倒是有個傻人。”
而景彥命中的貴人乘一頂小轎入了勾欄胡同,西院琵琶樓紅燈高照,燈下一位溫潤如玉的秀才公子,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五蝠捧壽紋大襟袍,大廳裏三教九流滿座,悉悉索索便猜是哪一家養尊處優的公侯王子,也不知是誰道破天機,他緩步上樓,聽聞身後一聲嘲諷,“真不知如今是什麽世道,太監也來逛妓院睡婊*子。”他卻恍若未聞,朝迎上來的待客老鴇微微頷首。
那老鴇滿臉堆笑,身上的香粉熏人,春山跨一步橫在中間,擋她的路。“叫你們趙妙宜姑娘出來見客。”
老鴇子掩著嘴笑,一臉諂媚,“早知道陸大人要來,我們妙宜姑娘早早候著了,大人這邊請。陸大人是稀客,我們妙宜為侍奉大人,今兒一整天可都沒接過客。”
春山早不耐煩,“得了得了,誰大白天來嫖*妓。銀子收著,且閉嘴吧你,甭吵著我義父。”
一路上那淫詞豔語聽得耳朵起繭,西側間最靜,有美人焚香煮酒相待,老鴇子推開門,一股幽幽冷香迎麵撲來,與琵琶樓裏姑娘們慣用的香大相近庭。世上總有這麽一些子人,無論何時何地何種身份,總能做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高貴人。
春山在門口遠遠瞧上一眼,嘀咕道:“難怪趙姑娘生意好。”
老鴇子得意道:“那是自然,我們妙宜姑娘可是冰清玉潔知書達理萬裏挑一的美人兒。”
春山卻不買賬,“得了吧你,若教坊司的女人冰清玉潔,那全京城的姑娘們都是九天玄女了。”
陸焉一路沉默,未見鄙夷也未見興趣,吩咐春山,“在門外候著。”便抬腳跨過門檻,停在腳下暗紅色牡丹花地毯上。
春山關上門,又同老鴇子刺上幾句,外頭便靜了。
趙妙宜雪白衣裳,烏黑長發綰成銀絲鬏髻,隻一根白玉簪子斜插在發間,素淨無塵。
陸焉望著她,她卻望著身前一隻斫桐木七弦琴,問:“大人想聽什麽曲子?”
陸焉抬眼瞧了瞧這四方四正的小屋子,前頭待客,吟風弄月,右手邊一扇小門掛著綠底紅邊的緞麵簾子,裏頭隻一張小床,不知睡過多少客。
“琵琶會不會,隔壁唱的什麽?你也唱一曲來聽。”
趙妙宜垂目低語道:“奴不會彈琵琶。”
陸焉嗤笑道:“琵琶樓裏不會談琵琶,想來是給你找錯了地方。”
她眸中汲水,又咬著唇生生忍下,怯怯弱弱,好個可憐模樣。
他卻不理,轉過身在春榻落定,小桌上溫著一壺梨花白,清香馥鬱。
她小心翼翼偷望他一眼,發覺他曲著手指有節奏地敲擊桌麵,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顯眼,叫人恁地惋惜,前朝古物如今卻到了個閹人手裏。她原是知道他的,西廠提督陸焉,司禮監張印太監,自乾元二年扶搖直上,二十四五便是皇上身邊第一等的紅人,人說他擅權專權,自他領了西廠的職,東廠同錦衣衛都成了擺設,要麽似錦衣衛,惟他馬首是瞻,要麽似東廠,形如虛設。父親的案子,說到底,也與他脫不了幹係。可如今殺父仇人就在眼前,卻不似下人口中,是個陰不陰陽不陽的老怪物。他麵如白玉,眼似寒星,一言一語如山澗冷濱,一舉手一抬足似翩翩才子,勾一勾唇角,一抹笑,這俗不可耐的琵琶樓也要晃一晃,抖掉一身紅塵的灰。
她惶惶然不知身在何處,或許是太宰府上牡丹詩會,或是燕息山下曲水流觴。
一個燭花,光滅了又明。
她癡癡想回府中暖香齋,還在為一個音調不準而苦惱。乞巧節姊姊妹妹熱熱鬧鬧湊在一處,她的琴談的最好,三姐的女紅第一,大姐出嫁許多日子未見過麵…………
“靴子脫了。”
夢破了,他的話冷得刺骨。
她半跪在他腳下,咬著唇,緩緩抬起他一隻腳,鞋底沾著泥,蹭在她原本白璧無瑕的襦裙上,汙漬刺目,毀了這一身錦緞。
她瞧見的是自己,明珠蒙塵,任人踐踏。
終是忍不住,淚就落在他鞋尖上,一顆顆仿佛串珠斷弦。
然而陸焉捏著她下頜,抬起她的臉,狹長的鳳眼裏沒有半點憐惜,他的目光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冰錐子一樣尖利刺人。他笑,唇角譏誚,輕蔑到了極點,“看來趙四小姐還是沒學會如何伺候男人。”一抬腳朝著心窩子踹過去,嬌滴滴美人後仰,帶倒了琴架與她唯一的寄托。
琴弦斷了,發髻也散了,她疼得蜷在地上動彈不得。他自蹬進脫了一半的靴子裏,喚春山來,“人呢?帶上來!”
春山就守在門口,“人在樓下院子裏候著呢,小的這就去。”
他站起身,將落在胸前的巾帶甩到身後,負手瞧她扭曲痛苦的臉,鞋底就踩在她臉上,欺近了說:“且教你多活了些年歲,原是我的錯處。”厚底皂靴向下,慢慢碾著她柔軟的乳*房。“堪堪一個淫*賤材兒,合該成全了你。”
陸焉和趙家有血仇,所以才會照原樣報複到趙四身上。
但他到後續章節也悔過了,跟小滿在一起漸漸有了對世界的溫情,還是個人。
之後覺得禍不及妻兒,放走了趙四,但有個過程,畢竟他家慘不忍睹,他這輩子不是為自己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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