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程思稷的抗拒,直到救援直升機趕來,江新停才確認他的問題出在小腿上,醫護人員執意要卷起他的褲腿查看情況,程思稷直起上半身抬手阻攔,用英語強勢地交涉。

江新停知道他的心思,無非是不想讓他知道他的傷情,他傾身直接用唇堵上了程思稷正在唇槍舌戰的薄冷嘴唇。

程思稷修長的眼睫顫了顫,烏深瞳仁盛下江新停漂亮的麵孔,再盛氣淩人、人前風光,現下也都偃旗息鼓,整個人被壓住不動了。

醫務人員趁機提起他的褲腿,連帶著坐在一旁的胡奕明一並倒吸了一口涼氣。

右側小腿露出一處斑駁的陳年傷疤,雖然早已愈合,但明顯曾經是一個幾可入骨的傷口,並且很容易辨認出,那是一處槍傷。而此時這個傷疤處因為血液循環問題,周圍的皮膚泛著駭人的紫青色。

江新停順著大家的目光下移視線,他呼吸幾近停滯。

“這是什麽時候的傷?”

結婚三年,他熟悉程思稷的身體,顯然這次受傷發生在他不知情的時刻。

程思稷緘默不語,重重躺回座椅裏,並且閉上眼,不打算再多做交代。

程思稷被就近送往醫院,好在凍傷還沒有嚴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江新停安頓好他之後,又去看了看對麵病房的組員Mike,他也一並被送到這家醫院治療。

剛剛在雪崩的時候,Mike不小心摔倒,腿骨骨折,他們一行人不想分開,所以決定就近選擇安全屋等候救援,沒有繼續朝山下尋路,好在程思稷及時找到了他們,在未知的夜晚到來之前給搜救隊報了點位。

等江新停回到程思稷病房的時候,窗外淡黃色的月牙高懸,病床前端坐一個人影,江新停將門推得大開些,就著微薄的廊燈,看清是經胡奕明通知後趕來的付嶼,而程思稷合閉雙目,因為過度的疲累早已陷入深睡。

付嶼聽到動靜回過頭,見到江新停回來,他麵無表情地站起身,走出病房時低聲叮囑一句:“你多照顧他。”

江新停愣了愣,轉身追出去,趕在電梯前將他攔住。

“付嶼。”

付嶼與他相看兩厭,顯然沒有料到他會有和他對話的興趣,微微側過頭看向他。

“我想知道,他腿上的傷到底是怎麽來的。”

付嶼臉上掛起嘲弄的笑意,欲言又止,最終由胸腔呼出一口沉悶的氣,選擇不與作答。此時電梯門打開,他作勢就要邁進去,卻又聽江新停很慘淡地笑了一下,略帶自嘲地說:“這幾年,或許你比我更了解他。”

付嶼登時停下腳步,他立了幾秒,隨後轉過身麵向江新停,電梯門在他身後砰然關閉。

“嚴格說,他受傷發生在你們婚姻的存續期間,但是你不知道,你也沒問過。”目睹江新停眼眶睜大,他繼續說,“現在你說,我比你更了解他,我認為是一種推卸責任。”

付嶼總結道:“沒有人應該比你更了解他。”

“什麽叫發生在我們的婚姻存續期間?”江新停不可置信地反問,就算離婚前幾個月他狀態很不好,也不可能對發生這樣重大的事件毫無印象,“這不可能。”

“本來這件事,說與不說是程思稷的私事,我不應該多加置喙,更不該自作主張對你透露。”付嶼回答,“但我覺得你不知情,對程思稷來說,是一種不公平。”

“2015年,美國紐約聯合廣場發生的槍擊案,你知道嗎?”

15年的美國,對江新停來說,唯一的聯係就是程思稷出過一趟差,其餘的信息隔山隔水,太過遙遠紛亂,他對國外的新聞並沒有過多關注。

“紐約聯合廣場,你給程思稷發消息提出離婚的時候,我們就在那裏。”

原本他們並沒有公務相關的安排需要出現在這個地點,隻是赴美之前,程思稷幾經輾轉,特意托人聯係了一位國際知名、非常權威的運動醫學專家,他的診所恰好在紐約聯合廣場。

那天下細小的雪,程思稷帶著江新停的CT片子和相關的診療結果,去拜訪這位Dr.Yang。結論比預想得要好,楊醫生留下了片子,說診療方案還有優化的空間,不過需要進一步研究,並且提議江新停最好親自來一趟,他才能更好地確認病情。

程思稷此行沒有跟江新停透露,他怕連國際上數一數二的專家也給予否定的答複,對江新停來說是一種二次傷害。但既然還有希望,他想,江新停會很高興的。

他下樓,站在噴泉邊一大片平鋪的花磚上掏出手機,想給江新停發去消息。恰有鴿子掠過頭頂,他短暫地失神眺望,掌心手機震動,被他置頂的那個對話框,彈出紅色的角標。

是江新停發來的新消息,其實從外麵已經看得到內容,程思感到呼吸滯澀,手指懸空兩秒,還是點開。

身後忽然迸出砰得一聲巨響,回**在空闊的廣場上空。

這一聲響後,短暫寂靜了兩秒,然後瞬間激烈起來,耳膜鼓**疼痛,四周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程思稷才反應過來這是槍聲。

付嶼護著他彎腰跑向拐角尋找掩體,沒奔出去幾步,變成程思稷護著他。程思稷向來如此,教養、風度與善意融於骨血,永遠要將自己置於危險,讓別人平安。

槍聲越來越近,擊打在地磚上,崩裂開的碎片與槍殼掉落在地的聲音劈啪作響,正在腳邊,仿若催命的鍾表。

“快到了。”付嶼耳朵裏隻能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一句話說出來像羽毛,飄得抓不住,也不知道是安慰程思稷,還是安慰自己。

話音沒落地,隻感到護著他脊背的身體猛地一軟,付嶼回頭一看,程思稷已經站不起來了。

付嶼滿額是汗,用力將他拖到一塊突出的花牆後麵,這才看清楚自己手上全是血,明顯除了廣場上的暴徒,不知哪裏還架有狙擊槍,這是一場無差別射擊的恐怖襲擊。

這時候程思稷意識還很清楚,額上的汗水滾落到眼睫,襯衣和西褲上全是綻開的大朵血漬,觸目驚心。付嶼頭一次有想哭的衝動,賣力替他摁住傷口,可捂住小腿就捂不住胸前,所有試圖補救的舉動在這種情形下都顯得徒勞。他整條手臂抑製不住地抖,程思稷把住他的手腕,吸著氣同他說自己不要緊。

很快警察和救護車趕來,醫生和護士讓付嶼通知家屬,說胸腔中彈,目前血壓低,出血量大,情況危急,腿部的傷情也很嚴重,或許有截肢可能,這些都需要家屬來決定。程思稷呼吸困難,意識開始模糊,他點開手機,敲下七個字,然後將沾血的手機塞進付嶼滿是汗水的手心裏。

“先把消息瞞住了,帶著我的證件,盡快替我回國辦離婚……”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知曉自己清醒的時間有限,他話語斷續,語氣卻分外急促,“財產比例按他獲益最多來分割。”

多年的搭檔,付嶼不會看不出程思稷的打算。

假如他垂危的消息傳回國內,對此時狼環虎伺、搖搖欲墜的程氏來說幾乎是滅頂之災。假如隻是受傷,不影響程氏的決策倒還瞞得住,如果死亡,隻瞞得住一時,瞞不住長遠,所以一切動作都要快。

一旦國內收到他死亡的消息,程氏傾塌在即,以江新停的性格一定會留下照顧他的父母,與程家共患難。可沒有程思稷為他撐腰,他在程家的生活將會舉步維艱,哪怕有一天他離開程家,無論是程秉遊夫婦的阻撓還是資產流失凍結,他都很難再拿到屬於他的一半財產。就算治療的結果隻是殘疾,像程思稷這樣驕傲的人大約也無法接受,讓江新停本就痛苦的後半生還要帶著憐憫不離不棄,侍奉他起居。

而此時江新停又主動提出離婚,在這種情況下,以程思稷的名義讓他盡快拿著離婚財產離開,免於程氏破產清算的風險,遠離風雨飄搖的程家,才算是真正脫離苦海。

麵對付嶼的瞠目結舌,程思稷以為他因極度的驚恐而恍惚,於是再強調一遍:“聽我的。”最後一個字已經說得很費力,氣息也不連貫,護士趕忙為程思稷戴上氧氣麵罩,他意識混沌,無力再多言。

其實自始至終,付嶼並不是驚訝於他的決定,他驚訝的是程思稷在這樣的時刻,還在替公司考慮,替江新停考慮。他甚至替他安排好後半生,保他衣食無憂,無牽無掛。

“我曾想過,倘若辦理離婚時,你追問我程思稷的下落,我就全盤托出。”付嶼說,“就算程思稷不讓我說,不想讓你承擔他非死即殘的結局,我也還是會說。”

“但你沒有問。”付嶼眼神很冷,“你沒有問他為什麽不回來。”

江新停呆立在原地,心髒被大力擰作一團,尖銳的痛感由胸腔直指神經,後腦勺在發麻,眼前也是花的,不知是因為極度的震驚還是因為洶湧的淚水。

是的,他沒有問。

當時他拉不下麵子,他以為程思稷像扔破爛一樣扔掉了他,為了輕視他、逃避他,所以故意不露麵。他一直在等付嶼主動聊起程思稷,提一提是否有程思稷托他帶回來的隻言片語,可是統統沒有。

所以他也沒有開口問,一向那麽周到的程思稷,為什麽沒有回來。

“萬幸他治療及時,沒有落下殘疾,這期間我們一直壓著消息,國內隻有一些親友知曉。之後半年他一邊工作,一邊治療和複健,不過受傷的腿還是落下了病根,陰冷的天氣裏時常作痛。”

“這些年他也找過你。”付嶼在離開之前說,“事實上,等他好一些的時候就想了解你的現狀,可那時你已經離開S市,換掉手機號,人間蒸發了。”

江新停坐在床邊,借著投進來的一抹銀白月色,垂著眼簾細細審視程思稷的睡顏。

他是瘦了,久別重逢後第一麵的感受,是真實的,而他現在明白了緣由。

一並明白的還有當年收到他答應離婚的回複,不帶標點的那七個字並非潦草敷衍,而是倉促為之;明白如今他打橫抱他時不穩的身形,以及昏黑光線下的床事和對他觸摸的拒絕。

付嶼的話語反複在耳畔折磨著他。

找過你。

人間蒸發。

起初他是有故意避世的意思。昔日最親密的交際圈,無非來自隊友和戀人,此時全都變成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嘲諷,他麵對不了。現在回想,當時他應該是在抑鬱症狀的邊緣,沒辦法調節自己的情緒,合理控製自己的大腦,任憑自己自暴自棄。

之後第一年他嚐試去很多地方周遊,一些無人認識他的小城,做過很多營生,雖然積蓄不算少,但仍要省著花,辛苦是真辛苦,但心如死水也有心如死水的好,不必再麵對過去的自己,同成長的脈絡全然斬斷聯係。

可又好像沒那麽幹脆,砍斷皮肉還粘連筋脈,血好像還沒涼透,還是熱的。

16年初夏,他替人修了一台電腦,收了錢,在路邊小店獎勵了自己一根冰棒。蟬鳴聒噪,他蹲在樹蔭下麵的台階上,熾白的日光打在地麵滾燙地反射進眼底,橙子味的冰在舌尖上化成酸甜的汁水,滾過咽喉,從脊椎向下蔓延出涼意。

恰好是放學時間,有幾個小孩拎著書包往台階上一扔,開始排位打遊戲,用的是老款手機,明顯是家長用舊了換下來打發小孩兒的,連按鍵都被磨得溜光,但絲毫不影響戰況的激烈,一時笑罵聲衝天,驚得晚歸的鳥兒撲棱棱飛起來。

江新停先是旁觀,後來心癢癢,忍不住湊過去指點幾句戰術,最後替一個去撒尿的小胖子打了一把,直接拿下超神戰績。一群小孩兒把他當神看,約好第二天還來,要跟他1V1PK。江新停連續虐了他們一星期,最後全都躲著江新停走,一放學就乖乖回去寫作業。

江新停躺在**枕著手臂夜不能寐時就會想,就放學後的那麽一點時光,設備也差勁,更沒什麽精彩絕倫的技法,但這群小孩的快樂是如此純粹,讓江新停憶起他最初打電競時的一點初心,倒也沒指望站上國際的領獎台,他單純就是想贏,還要贏得漂亮,贏得幹淨,贏得開心。

後來他去網吧開了一台機,開一個小時,花半個小時坐在機器前發怔,到最後眼一閉心一橫,摁下開機鍵。點開遊戲界麵的時候,他發現死去的心還跳得厲害,隨時要從嘴巴裏麵蹦出來。

打開訓練場,控製住鼠標瞄準靶心,不行,還是做不到。

這時候旁邊座位來了一個中年人,坐下的時候順手就把鼠標搭到左邊,顯然是個左撇子。江新停如聞神啟,抬起自己的左手,翻覆著細細打量。

一樣纖長,與生俱來地具備絕佳的掌控力。

他忽然想,他怎麽忘了,他還有左手,他可以訓練他的左手,達到同樣的穩定性。

後來他開始反反複複練習,用左手完成更多日常的操作,受過很多傷、磨出繭子,特別特別苦的時候,他就會含一顆橙子味的糖,想一想程思稷,像服用一顆短暫鎮痛的藥片。

小鎮的冬天沒有暖氣,房屋保暖很差,窗戶外掛一輪滾圓、澄黃的月,像極了程思稷愛吃的橘子,甚至牽動味覺,引發味蕾的酸澀。

他將冰涼的左腳抵進腿彎汲取一點溫度,吸著鼻子想,跟程思稷結婚的三年,他是真的沒有吃過苦。蝦是程思稷剝好,蟹肉也是程思稷剔,有程思稷的床,怎麽也不會冷。

而現在他又在做什麽,酒會流連?侃侃而談?他幹燥溫暖的手掌著誰的腰,烏深的眸細細審視誰的臉,他教誰打開自己,又給予誰疼痛。

他以曾賜予他的溫柔,又慷慨贈給誰呢。

不敢深想,真要想起來,五髒六腑都是苦的,像橘皮澀冽的味道。

他確實沒想過程思稷會找他,當他知道今年的VGD聯賽定在S市舉辦的時候,甚至有一點殺回馬槍的報複的快感,他想讓故人看看自己孑然一身,誰都不靠,過得也還算是個人樣。

可現在想來,原來自己有多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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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大家體驗,我一章刀完了。

Ps.小麒當初提離婚,還有一點點原因沒有說出口,後麵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