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程思稷還不知道,江新停的往前走,是不要他了。

他隻知道那個秋天,他為了公司筋疲力盡,無暇修複關係,而江新停宛如一個盡職盡心的同居室友,抗拒程思稷的擁抱觸碰和安慰,不要求任何情感回應,隻是按程序做好應做的事務。

從夏末到冬初,兩個人好像很久都沒有好好一起吃個飯,看一場電影。某個突如其來的半日空閑,小丁問程思稷回不回得觀別苑,他正乏得厲害,點點頭揉著眉心就上了車,車開到半途,敲敲椅背,又讓小丁往公司開,他重新回到辦公室,打開了電腦,隻因他發現江新停已經變成比工作更難麵對的事。

他無法讓江新停感到快樂,在挫敗的同時,又忍不住將那天包廂裏發生的一切一幀一幀拿來回顧,苛責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導致悲劇的發生。

這是一場兩個人共同經曆的PTSD。

他治不好自己,因此更不知如何去治愈江新停。

他隱隱感覺得到,江新停可能想離開他了。理智告訴程思稷,也許不再麵對他,重新開始,對江新停來說是一件好事。但情感懶惰執拗,慣性使然,他不願放手,感到自己既高尚又卑劣。

此時恰有一份需遠赴美國才能敲定的投資企劃,他如避世一般欣然接受這趟行程,寄望給予彼此喘息的空間。

去美國出差的前一夜,程思稷立在院子裏抽煙,隔著一道玻璃門,看到江新停往他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箱裏添置東西,先是疊進去一條圍巾,然後是他剛剛想找卻沒找到的手套。

結婚前他對自己生活的細節一清二楚,自從江新停進入他的生活,邊界開始模糊。江新停替他收下的衣服,收到哪裏去了,有時候就像一個甜蜜的秘密,隻有喊來江新停親自來找,才能翻得出來。

他忍不住想親近的願望,走進屋裏去,帶著料峭的溫度從江新停的身後用一隻手臂環住他,從他身體裏汲取暖意。

江新停縮了縮脖頸,將行李箱的鎖鏈拉上。

“你有什麽想要的?”程思稷另一隻手夾著煙,煙霧嫋嫋將二人裹纏,“我到美國給你買。”

以往他總央求他從國外帶更新一代的電子產品回來,現如今盡皆無用。江新停很緩地搖了搖頭。

“那你想到了再隨時跟我說。”

江新停偏過頭,看向他,眼底情緒莫測。程思稷低頭吻他唇下的小痣,然後進展為唇瓣的輕碾,很尋常的親吻,帶一點安撫,但克製著沒有更進一步。

江新停忽然避了避,定住眼瞼問他:“對我好,對你來說是不是一種負擔?”

“或者說責任。”麵對程思稷的不解,江新停重新解釋,甚至因為緊張而緩慢吞咽了一下,目光赤忱,對答案流露渴求。

程思稷眯了眯眼,表情複雜,眼底泄出一絲不可思議:“這話是什麽意思?”

江新停垂目,語氣先虛下去:“算了,沒什麽。”

程思稷捏著他的下頜,迫使他抬起頭:“江新停,你說清楚。”

四目相對如臨深淵,彼此讀不出含義。

江新停有點受不住程思稷的眼神,再開口時帶哭腔:“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我?”

程思稷發怔,緊接著撇開臉笑了一聲。江新停發覺他一瞬間頹敗下來,肩線鬆垮。

“小孩兒是不是都沒有心肝。”程思稷自我揶揄,低頭吸入一口煙,又好像充斥肺腑仍然無法紓解,繼而猛地緊捏江新停的腮,讓他迎過來,接他嘴裏的這口煙。

江新停皺著眉,緊閉雙眼,忍受這煙霧的絕頂苦澀,從味蕾到喉頭,然後直衝天靈蓋,使整副身軀都顫栗起來。

當時程思稷覺得江新停所言實在荒誕。或許剛剛領證的時候,程思稷是因為刹那心動,沒經過沉澱的那點兒喜歡讓他自己也迷茫過,可結婚已逾三年,朝夕與共,江新停竟看不出他滿腔滿眼的,哪裏是負擔,盡是心甘情願。可後來離婚後這三年,程思稷無數次想,當時他應該說愛他的,他不應放不下那一點自尊,和江新停較勁。倘若他當時說了,江新停就不會提出離婚,至少,會等他回國。

兩人異國後的第三天,在紐約聯合廣場,程思稷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收到了江新停要求離婚的微信。

他還是將那句彼此都有所預料的話說了出來。

但預料是預料,說出來是另一回事,一把箭未射出以前,弓弦再獵獵作響,也不產生實質傷害,但插入肌體,便會產生疼痛,會流血,最重要的是,無法回頭。

半小時後,江新停收到程思稷的回複,寥寥七個字——“可以 由付嶼代辦”。

程思稷幾乎可以想象得到,江新停收到這句話之後解脫般的神情。

那副想象中的麵孔與如今麵前破碎的神情重合。

在江新停的質問下,程思稷心髒堵得難受,撇開了目光,落向遠處皚皚白雪和連綿山脈,沉雲凝重,勁風卷起雪屑。

這種下意識逃避的反應似乎在江新停的意料之中。

他其實不怪程思稷答應離婚,畢竟是他先開的口;程思稷也很慷慨,沒有虧欠他任何,離婚協議上給予他的遠超半數財產,不過他並未完成最後的公證手續,隻帶走了全部的遊戲玩偶和必需品,沒有拿屬於程思稷的一厘一毫,甚至是婚戒。

他心懷怨懟的其實是程思稷自始至終逃避,不敢露麵,離婚輕易得同購買飛機票一樣,讓付嶼帶著他的證件跨洋回來,從簽訂離婚協議到離婚手續,甚至不需要本人在場就可以進行。沒有體麵的道別,沒有一個不舍的眼神,這三年,一個章蓋下來,就如煙一樣散了個幹淨,連站在辦理室裏緬懷的都隻有他一個人,無人與他有共同的回憶彼此呼應。

江新停認為程思稷千裏迢迢來奧地利提複婚,隻是一時衝動,根本沒有想清楚。但他渾不在意似地笑了笑,退後一步,拉開與程思稷的距離,非常平淡地開口:“離婚就是離婚了,就像小啾,死了就是死了,回不來了。”

那隻鸚鵡是在他們離婚前的那個秋天死掉的。年齡太大,老死的,死的時候羽毛也剩得不多,禿得厲害。有一天早上,它自己從欄杆上翻下來,倒在籠底就咽了氣。

程思稷是晚上回來才知道這件事的,那時候江新停神情很平靜,但眼睛還是紅的,他問了才知道,江新停自己把它埋在了院裏火紅的矮楓樹下麵。

程思稷一邊掛衣服一邊說:“怎麽不叫我回來。”

江新停步子頓了頓:“總不能什麽事都靠你。”

以往他是不會說這種話的。他出門小霸王一樣,回到家,卻什麽事都要程思稷拿主意。他毫無顧慮的依賴他,直到小啾死去的這一刻,他發現有些痛苦,是別人都無法代替承受的。

提及小啾的死,和那年的VGD聯賽一樣,是程思稷未能參與的江新停的重要時刻,他對此負有責任。

程思稷上前一步,還要再說些什麽,江新停不耐地截住了他。

“我的朋友在等我,有什麽話以後再說。”他提起換下來的鞋,從程思稷身邊離開,擦肩錯身之際,他接一句,“如果你在乎的話,Mike隻是幫我係鞋帶,他說有一種特殊的係法非常牢固,隻是剛剛係得太緊了些。”

“我們沒有別的關係。”江新停說罷,走出露台,朝休息室外走去。

付嶼和胡奕明回來的時候,恰遇到江新停往外走,兩個人麵麵相覷,進休息室看到程思稷麵色不善,猜想談話大概並不順利。

胡奕明撓了把頭發,半晌才問:“Joseph,走嗎?”

程思稷心事重重地撈起扶手上搭著的大衣,語調低沉:“走吧。”

下山時風力顯見地增強,空中飄舞細碎幹燥的雪粒,像割人的細沙。胡奕明關嚴車窗,將空調調高幾度,隨手擰開了電台,來消減車內過分凝重的氣氛。

車快開進因斯布魯克,付嶼掏出手機,試探著說:“那我先預訂晚上的回程機票。”

程思稷靠在椅背上,蹙著眉合閉雙目。以付嶼對他的了解,他並沒有睡著,那麽不說話就是不反對。

付嶼垂下眼瞼,手指正要操作,電台突然插進一條速報,瑟爾登雪場南側發生小型雪崩,有遊客下落不明,其中有中國人。

付嶼動作立刻停住了,他看到程思稷睜開眼,對胡奕明說:“掉頭,往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