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識清醒之前,秋日耀眼的晨光從未拉攏的深灰色窗簾縫隙裏透出,攀援上眼皮。江新停蹙眉,緩慢睜開眼,但意識混沌,隱約看見落地穿衣鏡前一個高大的背影在係領帶,骨節分明的手指靈巧地在領口打出一個溫莎結。

背影轉過來,是程思稷的臉。

他睡得懵懂,沒什麽脾氣,又感到程思稷走過來,微涼的唇在自己額上印一個吻,如同他們婚後每個平淡無奇的早晨。他產生錯覺,又閉上眼,下意識從被衾中抬起手臂圈住對方的頸,程思稷的動作一滯,隨即下移,配合地親吻他的嘴唇。

脊背又向下陷入幾分,江新停舒展身軀沉迷這個柔軟的上班吻。但很快程思稷麵孔上須後水的清新味道,突破滯澀的感官,將思緒衝刷得清明。

隨著程思稷關門的聲響,江新停終於明確了自己的現狀。

裝修很冷感的一幢別墅,黑白灰是主色調,牆上的裝飾幾乎沒有,全靠大麵積撞色和燈光呈現藝術感。屋內吊頂挑高極高,價值不菲的分子燈,整排極富高級感的白色衣櫥。毋庸置疑,這裏是得觀別苑,程思稷的家、程思稷的床,往前倒回三年,也是他的家、他的床。

說來也好笑,離婚前三個月他們都沒做過愛,做不起來,他像一個死物,而程思稷也對他早沒了興致。可離婚三年後,他竟然在前夫的家中醒來,皮膚上如紅莓般的痕跡以及身體每個部位的疼痛都在提醒他,昨夜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被程思稷多次送上ding峰。

他猛地睜大眼睛坐起身,揉了一把深灰色的淩亂的發,身體未著寸縷,但床品舒適細膩,也不會覺得難受。床頭櫃上擺著程思稷常用的香水,半瓶琥珀色的**盛放在透亮的藍色玻璃瓶中,不用打開他也知道這款香水前調是海洋,中調佛手柑,後調是琥珀。

瓶子旁邊放置他的手機,他取過來劃開看一眼,發現前半夜有幾通來自隊友的未接來電。再點開微信,程思稷代替他給隊友發過“今夜不回,明早聯係”的消息,還自作主張地用他的手機通過了自己的好友添加申請。好在他在重回S市之前,就將手機屏保上兩個人的合影換掉了,不然被程思稷看到,不知有多丟人。

昨夜。昨夜。他揉著因宿醉生疼的太陽穴。

其實他本有很多可以拒絕的契機,程思稷為人強勢,卻並不喜歡強人所難。但那個不容拒絕的吻消磨掉他因醉酒本就薄弱的意識,他的身體熟稔這種感覺,已經迫不及待起了反應。他依稀記得程思稷帶他從後門離開,將他塞進他那輛特別改裝過的、隔絕聲音與外部視線的黑色邁巴赫,並在車上延續那個吻,用手指弄他,兩個人都沒克製,硬是讓司機聽了一路。

然後他們從車庫上來,還是難舍難分,跌進門裏,程思稷就在玄關處撈他的腿彎,是熟悉的姿勢,闊別三年,在黑暗裏他對位置依舊有精準的把握。

後來江新停站不住,程思稷就又托著他的tun去**。直到這時程思稷除了拉鏈,還是衣著整齊,道貌岸然,一絲不苟,而他早已被剝了個精光,他討厭程思稷這個樣子,似乎自始至終動情的都隻有自己,短暫的神思驅動行為,他支撐著要起來,又被摁下去,起起伏伏。

他後來或許是哭了,又或是汗液,總之在溫度恰好的空調房裏,他依舊潮濕悶熱,程思稷像是無法抵抗的酷夏,消耗掉他人生近乎四分之一的時間。

江新停第一次見程思稷,十歲,小學四年級。

那時他跟他爺爺一起住平房,院子裏蔥蔥鬱鬱,有每年春日都開得極旺盛的玉蘭,靠院牆攀延赤紅的薔薇,院邊靠兩缸龍晴金魚,晾衣繩上掛一籠芙蓉鳥,一籠虎皮鸚鵡。

他對父母沒什麽印象,父親是警察,在他兩歲時因公殉職,母親一年後病逝,他被爺爺江岷帶到大。江岷是知識分子,也是退休軍人,生活還算是有保障,所以江新停打小也不覺得自己缺什麽,又素來散養,嬌慣得很。

那日他在巷口的榕樹下打彈珠,蒸了正午的熱氣,滿額大汗,推開院門。看到院裏立著個修長的人,站在玉蘭樹下,彎著腰伸一根手指逗弄鸚鵡。

那鸚鵡似乎很親他,將頰邊的絨毛湊到鐵籠的縫隙裏任他的指尖搓弄,他手巧,力道控得輕,將那兩團藍色揉出細順的波紋。

江新停步子頓了一下,以為進錯地方,隨即又發現沒有,往前走幾步,小主人一般仰臉問,尾音還染一點跑後餘留的喘息:“你是誰?”

男人直起脊背,很高,玉蘭垂下的花瓣恰能觸及他的肩,五官也好看,棱角分明的一張臉,中庭最突出,沉靜的單眼皮,眼下盈兩綹薄薄的臥蠶,眼珠一動,他目光轉過來,看見一張雲蒸霞蔚的小臉,綴著紫葡萄一樣晶亮的眸,額發細而軟,濕漉漉地搭在眉上,指縫裏露出兩顆透明的彈珠。

不難猜他是誰,男人又彎一點腰遷就他,目光似笑非笑地打量:“你猜。”

江新停忽而覺得自己變成那隻鸚鵡,被逗得有點惱,臉頰發燙,又悄悄蜷起拖鞋外露出的瑩白腳趾。

聽到這邊說話,江岷走出來,身側跟一個老人,穿中式常服,滿頭銀發卻精神矍鑠。又聽江岷說,這是他的昔日戰友程懷宇,今日特來拜訪。江新停終於了然江岷今日早起積極,去菜市買水果肉蛋的原因,也知曉巷口那輛泊著的黑色轎車是誰的。

江岷嘖一聲,抬手招呼他:“小麒,喊人呐。”

江新停抿一抿又紅又亮的唇,然後乖乖喊“程爺爺好”。

又轉向身邊的陌生人:“程叔叔好。”

聲音又軟又亮,卻引發笑聲。

“這是哥哥。”江岷解釋,“程思稷,程哥哥。”

江新停臉更紅,偷偷去瞥程思稷,見人肩上綴一片玉色的花瓣也在笑,臥蠶尤為明顯,眼珠烏深,又溫又穩。

進到屋裏,江新停坐在椅子上想裝個大人,沒出一刻鍾,屁股下像長釘子在椅子上扭,饞對麵小幾上擺的果盤,程思稷坐在邊上,起身捏一串水靈靈的紫葡萄遞給他,再撤手時指尖沾一點清冽的酸澀味,又將水跡碾開。

江岷說他們遠道而來,近四小時車程,執意招待人在家裏吃飯,但程懷宇不願叨擾,說是訂好了桌子,要請江岷祖孫二人到外麵吃。幾番推拉,最後商定,江岷承對方的情,拿了鑰匙出門。

程懷宇帶了司機,除了駕駛位,還空出四個位置,但讓兩個老人一個孩子在後麵擠,又不是待客之道,程思稷個高,坐後麵更抹不開身。排列組合半晌,程思稷說:“新停個子小,我抱他坐副駕,副駕寬敞。”

江岷覺得也可以,吃飯地點不遠,慢一點開也就到了,一隻腳跨進去臨上車前又說:“不必那麽生分,叫他小麒就好。”

程思稷就又低頭征詢意見:“小麒,可以嗎?”

江新停出門時把拖鞋換掉了,穿一雙幹淨的小白鞋,恰踩在程思稷狹長的影子上。他不討厭一個人的時候脾氣也好,便主動伸出手臂做要抱的姿勢。小孩子長得快,短袖T恤比身量要短一點,向上扯起時露出很白的腰段。

程思稷俯下身,此時方看清他下唇底部有一顆小痣,顏色很淡,緊接著掌心一攏將他掛在脖子上,一並坐進車裏。

車上開著空調,沒有外麵那麽熱,程思稷重新調整了一下坐姿,將江新停整個籠在懷裏。

江新停也配合地團一團身體,柔軟的脊椎往下壓。發頂貼住程思稷的下頜,能嗅到對方身上縈著淡淡的清冽的香,江新停吸吸鼻子,又從好聞的香氣裏分辨出一抹辛辣的滋味。

他將脊椎貼緊程思稷的胸膛,離得更緊,想確認這一判斷。

程思稷按住他的肩:“小麒坐得不舒服嗎?”

他又關節生出鏽,搖搖頭,僵住不敢動,撐住對方大腿的掌心開始滲出汗意。

車輛發動,後排的兩位老人興致勃勃談論起當年戰火紛飛時的經曆。

過了一會,他又小聲說:“麒麟的麒。”

程思稷低下頭,偏一點耳朵,對方的軟發在下頜和頸項上磨蹭,像一隻撒嬌的小狗:“什麽?”

“是麒麟的麒,不是奇怪的奇。”

像是忽然理解小孩子的天馬行空,程思稷喉嚨裏泄出很輕的笑,一縷氣似的:“知道了。麒麟的麒。”

到飯店吃飯,特意考慮老人的口味,是一家清淡的江浙菜。酒過三旬,言至動情,兩位老人回憶崢嶸歲月,程懷宇又提江岷當年槍林彈雨裏冒死將他拖出來的救命之恩,江岷不要他多言,碰杯飲酒,將話都宣於酒中。

江新停不懂那些,跪在椅子上抻直胳膊夾菜,程思稷給他剝蝦,修長手指輾轉不出三秒,剝出粉色的仁,又問他蘸不蘸醋。江新停腮裏塞得極滿,像隻偷食的倉鼠,重重點頭。

一頓飯至尾聲,程思稷在江新停碗裏壘出一座小山,用餐巾擦過手又妥帖擺好,站起身,說去洗手間盥手。

一舉一動不徐不疾,教養貴重。江岷又誇程懷宇行商行得好,晚輩也教得好,叫他羨慕得緊,程思稷鞠一鞠身子謝過離席。

江新停將盤底掃空,托著下巴目光定在門上,左等右等程思稷還未回來。

他一個人待得無聊,跳下椅子,費力拉開包廂門,跑到過道上左顧右盼,靠嘴甜在轉角服務生那問到洗手間的方向。

洗手台那裏沒人,推開隔間門,也沒有。

他等了一會,又發現側麵有堵牆,鏤出一扇園林似的扇形的窗,內裏斜著青碧的竹,背麵隔出一個不大的空間。他走過去,看到程思稷靠在牆邊,一條長而直的腿半屈,指縫中撚著一根煙,繚繞的霧隱約遮住他靜水流深的雙眼。

江新停忽然明白那絲從他身上嗅到的辛辣是什麽,又為什麽要用香水味掩蓋。

他猛地生出一個念頭,循規蹈矩是假的,他騙了爺爺。

他的程思稷哥哥,是個壞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