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這麽多遍《天龍》,最不滿的人物除了段正淳便是玄慈了。

記得在《射雕》及《神雕》裏,一燈大師因為忍心不救周伯通之子而自疚在心,為此避位為僧,並一心想成全英姑的複仇之心,這在我們普通人看來簡直是愚蠢加自殺行為,為什麽?裘千仞剃發為僧後因為誤殺人命,既內疚於心,又恨多年清修毀於一旦,為此發瘋成顛,這又是為什麽?因為佛家認為“眾生平等”,漢胡匈夷,螻蟻草木,皆是生命,絕不可任意殺戮毀滅。所以佛門子弟第一要持的是殺戒,而殺傷無辜同時更是整個武林為之不齒的行為。

玄慈作為少林高手(他率眾圍攻蕭遠山時可能還不是方丈),在雁門關一役作下如此大的錯事,殺了數十條無辜性命,卻不見有任何悔罪行為,日後更堂而皇之地坐上少林方丈的寶座,可見他的良心絲毫不曾受到譴責!把責任推給捏造妄言的慕容複絕對是一種懦夫行徑;認為那些人不是自己動手殺死的,所以可以不負責任,和前者一樣令人齒冷;覺得那些死者都是“契丹遼狗”,殺他們不過是殺幾條狗而已,卻不記得佛家雲:萬物眾生,皆是平等。飲水尚要誦咒,怕殺死水中的小蟲。他雙手沾滿無辜人的鮮血,卻能在少林方丈這個象征最高佛門修為的位置上一坐數十年,絲毫不曾因為自己身上所負的罪責而感到有愧。這不是虛偽是什麽?橫刀自殺他不會,退位讓賢、麵壁苦修總是會的吧?少林寺偌大一個藏龍臥虎的門派,難道就隻有他能勝任方丈之位麽?所以他明明知道自己犯下無辜殺生的不赦罪行,卻不願當眾坦白懺悔,依然竊居高位數十年,此便是他的虛偽奸詐。總之“偽君子”三個字對他是再也合適不過。

其次,和尚除了戒殺、戒酒、戒葷腥、戒妄言等外,還有色戒這一大戒吧?盡管少林屬禪宗,在個人修行方式上並不象淨土宗等嚴格,但對這些基本戒律的凜遵卻沒什麽兩樣。玄慈一為和尚,二為少林方丈(該不會有人說方丈有娶妻生子的特權吧),卻與葉二娘通奸。既然能令葉二娘懷孕,生下虛竹,相信大概不會是一夜情。連破色戒,連兒子都生出來了,居然依舊麵不改色,端坐在少林方丈的位置上,依舊滿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直到二十多年後被人揭發,才肯承認。這不是無恥又是什麽?

第三,他把葉二娘棄之在外,任憑她在江湖上胡作非為,行惡害人,任她殘害嬰兒無數,卻不理不問,絲毫不曾幹涉,這是何等冷漠無情?葉二娘從當年一個溫柔賢淑的姑娘變做一個殘忍變態的殺嬰狂,玄慈本就是要負很大責任的,他身為佛門弟子,又是直接當事人,為何數十年來卻不見絲毫行動來阻止葉二娘?就算他不便出麵,少林寺裏那麽多的高手難道就不能派幾個出去管管葉二娘嗎?反正也不必要她的性命,再者又正是行俠仗義之舉,最能體現出少林寺和他的正義形象,卻又為何不見為之?可別說什麽“怕逼急了葉二娘抖露出自己的秘密”,葉二娘沒那個膽子,從她後來在少室山前對玄慈說的那些話可以看出,不論是出於愛還是懼怕(我認為後者的成分可能更多),葉二娘都不會主動揭發自己和玄慈的奸情,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在江湖上瘋瘋癲癲地招搖了這麽久還不死。如此看來那無數嬰兒的性命不算在玄慈頭上卻還算在誰的身上?“無情”二字舍他其誰?

網友幼蟲曾提起玄慈與汪劍通對待蕭峰的態度,認為玄慈“不怕養虎成患,力排眾議要將蕭峰培養成為一位英雄人物,最後蕭峰也的確成了一位英雄人物,我想對蕭遠山來講,這應該是最好的補救了。所以,玄慈所做完全可以對得起天地良心,不失為一條好漢”。我則對這兩位“帶頭大哥”更加有氣。這倆人嘴裏說得天花亂墜,說“對不起你父母,須當將你培養成為一位英雄人物”,然而這一番花言巧語之下包藏的卻全是一片狼心狗肺。

讓我們先想想是蕭峰他爸蕭遠山是哪國人?遼國國籍,契丹族,沒錯吧?所以蕭峰自然也是遼國契丹族人。玄慈他們對不起蕭遠山當然不假,他們所指的卻是哪一族的“英雄”,漢人的還是契丹的?當然是宋國漢族的英雄!可蕭峰明明是契丹人!教會了蕭峰一身驚天動地的本事,卻將蕭峰的身世隱藏數十年,驅使他為宋朝利益賣命。

將丐幫幫主之任交給蕭峰的真正原因其實不過是利用蕭峰天生的勇武機智來對抗契丹,於是“近十年來,他每日裏便是計謀如何破滅遼國,多殺契丹胡虜”。想必在看著蕭峰這個契丹人為著漢人的利益整日奔波,並不遺餘力地支持抗遼事業時,這兩位“帶頭大哥”心中絕對是樂不可支的。一個契丹人被培養成了漢族人的“英雄”(其實是工具,一有異動將被毫不留情地廢棄。看著那手令上“合力擊殺”的字眼,難怪蕭峰會黯然落淚),半輩子都在為漢人的利益奔波和搏命,卻完全被蒙在鼓裏,這對漢人當然是好事一件,對蕭峰呢?

這就算對得起蕭遠山了?《三國演義》中劉備麵對徐庶的離去時所說的“殺其母而用其子,此不仁也”,說的正是玄慈和汪劍通這兩個混蛋的所做所為。這麽說有人可能還是無動於衷,也難怪,漢人畢竟還是站在自己的利益上來看事情,那我就說一個極端的例子:抗日戰爭中日本扶持汪精衛成立偽政府是為了什麽?在中國各地組織大量偽軍又是為了什麽?不管這些淪為異族工具的同胞是出於自願還是不自願,對日本這種出於自身利益而在敵國人民中培養工具的行徑誰不會感到憤怒?驅使某個民族的同胞互相殘殺,世界上還有比這卑鄙的事麽?

再看汪劍通用蕭峰時的態度,更是令人惡心。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若是汪劍通,若真心喜歡蕭峰,想讓丐幫在他手中發揚光大,便會想盡一切辦法保證蕭峰能一輩子蒙在鼓裏為丐幫賣命。既然先以種種借口考驗蕭峰,並都得到了滿意答案,就當在交付幫主之位後盡力消滅或清除能證明蕭峰契丹血統的物事,決不會再留下什麽勞什子的手令。事實上這份手令不但不能證明汪幫主見識過人,反而說明他是個草包。

首先,手令再怎麽隱秘,終究是實物,存在一天,便多一分被人探知這份秘密的危險,還不如口述遺令來得安全一些。而實際上不論是寫在紙上的還是口述的遺令都是多餘之物,因為事實上丐幫長老們還未看到手令之前,隻是因為懷疑蕭峰有袒護胡人的嫌疑便自動起來參與謀反,想廢去蕭峰的幫主之位,從此來看丐幫之中深知自己對國家和人民所肩負的責任的人並不汪劍通一人。寫下如此一份手令,隻能說明此人極端自大,認為丐幫之中隻有自己一個絕頂聰明,於是學著諸葛孔明留下一份“錦囊妙計”以對付未來的“魏延”;再者以蕭峰之才幹,若真想要叛幫反宋的話,一紙手令又怎能阻擋得了他?

所以我說,玄慈和汪劍通兩個人對蕭峰所做所為的“出發點”與其行為本身的性質及所造成的結果相比,他們的動機是否善良已經不重要了,更不能因此減輕玄慈一身的罪惡。金庸早借平一指的口說過:“這世上的庸醫殺人哪裏又不是一片好意?”隻不過這片“好意”隻是一廂情願,根本不顧慮對象的實際情況和承受能力。而其實他們更深一層的出發點隻是出於維護和加強自己民族利益的需要。

所以,我總也不能相信金庸對“大惡人”實際上是蕭遠山的解釋,總有一個念頭,覺得這“大惡人”其實說是玄慈才更為合適。除了玄苦之死可以認做蕭遠山下手的解釋之外,殺徐長老和單家滿門,以及譚婆、趙錢孫,玄慈都有脫不開的嫌疑。因為他不但有這個動機,亦有這個能力,甚至有時他可能還不需要親自出馬或動手,自有一些親信弟子或交好密友助他一臂之力。

而對蕭峰的養父母——喬老夫婦之死,玄慈則是最具殺人嫌疑的。大家應該還記得:蕭遠山當眾揭發玄慈與葉二娘的奸情時便說過:“那一年,你在後山山洞中生產,他叫喬婆婆來給你接生……”也就是說知道玄慈這一見不得人的秘密的人還有喬三槐夫婦!玄慈殺人滅口之心想來早已存下,隻是因為礙著蕭峰及汪劍鳴的關係不敢輕易下手。他反對蕭峰接任丐幫幫主的原因大概也有一小半是因為懼怕蕭峰權勢漸盛,使得自己更加投鼠忌器。待得後來一待探知蕭峰身世已明,被逐出幫,立即下手殺了喬氏夫婦滅口。更令人生疑的是,蕭峰前腳到家,發現父母屍體尚溫,後腳一夥少林僧便蜂擁趕到,不由分說,開口便給蕭峰栽上殺父、殺母的大罪。時機如此湊巧倒還罷了,幾位大和尚眼見蕭峰撫屍痛哭,熱淚縱橫,為何卻仍是急不可耐地一口咬定蕭峰是殺人凶手,不容分說便是當胸一掌,更“有人從後偷襲”,絲毫不顧江湖規矩和自身身份?可疑,可疑!

另外在我看來,書中蕭峰攜阿朱奔波輾轉尋求“帶頭大哥”姓名的情節之中亦有兩處使玄慈頗具幕後凶手的嫌疑。第一,蕭峰看見趙錢孫的致命傷時,不禁為之驚訝:“竟極像是出於自己之手”,那麽可以肯定的是,殺死趙錢孫等人的凶手既有可能是偷學會少林七十二絕技的蕭遠山,更也有可能是同為少林高手的“帶頭大哥”玄慈!其二,蕭峰和阿朱趕到天台山求見智光大師的第二天,便有人來迎接他們,更將他們已易容改裝後的形貌說得分毫不差。所謂“智光大師能掐會算”當然是無稽之談,唯一可能的情況是:智光或使人探聽,或被人告知,才知道蕭峰二人的行蹤及形貌。而智光不過一個破敗小寺的主持,手下充其量也不過是仆者和尚等幾個不會武功的侍者,不可能會擁有那麽一支高效、龐大的“情報部隊”

所以可以斷定,有人一路跟蹤蕭峰兩人,並搶先一步將蕭峰來到天台以及徐長老、單正等人的死訊的消息告訴了智光大師,令智光誤以為蕭峰是來逼問仇人姓名,於是圓寂辭世,以全大義。而蕭遠山本是一介武夫,他若是要向智光複仇行凶,想來隻會向對待玄苦等人一般“一掌震死”便罷,絕不會幹這種令人莫名其妙的事情。而轉過頭來看看玄慈,隻論勢力的廣遠和刺探情報的能力,他便理所當然,不可不戒地又成為一個最佳嫌疑對象。這一點可由玄慈後來在少林一見蕭峰便口稱“丐幫前任幫主”證明。在那個信息傳遞技術極端落後,沒廣播沒電視沒大哥大沒互聯網的時代,如果不是擁有一個同樣高效、龐大的“情報網”,他怎地如此迅速便得知了蕭峰下台的消息?可惜當時蕭峰因為玄苦大師圓寂,心亂如麻,未能及時發覺此一疑點,否則以後的故事大概會是另一種發展方向了。

而後來玄慈眼見奸情將露,立即當眾承認,並坦然受罰,之後從容自盡,不但使整件事死無對證,又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使自己的名聲與形象得以保存,同時臨死前又揭發出慕容博的身份,不動聲色地將蕭家父子的仇恨情緒轉移到了慕容父子身上,這份過人的決斷與機智亦是可驚可佩,倒不愧是一位昔日領導群豪的“梟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