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花園裏有些花已經開了,沒開的也是含苞待放,露水掛在花枝之上,更顯嬌豔欲滴。

臨近之處,有一扇窗戶打開。

霧氣蒸騰於這尚顯寒涼時節。

江嵐收回看向花園景象的目光,瞥了一眼正在一邊泡茶的蘇陌。

忍不住砸了咂嘴,有心低頭取出煙袋點上,猶豫了一下之後,卻又放下,轉而開口說道:

“殿下什麽時候,開始擺弄茶道了?

“要我說的話,還不如來幾壇好酒,你我對飲,豈不快哉?”

蘇陌看了他的煙袋一眼:

“抽吧。”

“多謝殿下。”

江嵐趕緊將煙袋掏出,鍋內塞滿煙葉之後,這才以內力催燃。

深吸一口,吞雲吐霧。

蘇陌低頭擺弄茶具:

“少喝點酒,傷身。

“多喝點茶,養神。

“當然,我是附庸風雅,這一套家什擺弄起來,繁瑣麻煩。

“本不為我所喜。

“不過現在我倒是逐漸體會到了當中的好處。

“可寧心靜氣,磨礪自身。”

茶水一遍遍的在他掌中從一處,換到另外一處,最後方才得出一杯,被他放在了江嵐的麵前:

“這江湖上有的是老成持重之輩,步子太快,性子太急,可能就會為人所算。

“急智可用一時,不可用一世。

“否則,夜路走多了總是難免遇到鬼。

“泡茶,喝茶,磨磨性子,養養氣度,倒是不錯。”

“多謝殿下。”

江嵐看著麵前的這杯茶,小心翼翼的端起來,呷了一口,當即讚歎:

“好茶!”

“好在何處?”

蘇陌問。

“這……”

江嵐頓時呐呐答不上來。

蘇陌不禁一樂:

“茶確實是好茶,不過料想你也品不出其中三味。

“當然,我也品不出。”

他一邊說,一邊端起茶杯,輕輕的吹了吹:

“你可以走了。”

江嵐點了點頭,以為蘇陌讓他退下。

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蘇陌一大早的將自己叫來,一杯茶都沒喝完,就讓自己退下是個什麽道理。

但他還是不敢有違。

當即起身要走,可身形剛剛起來一半,卻忽然回過神來。

重新坐下,凝望蘇陌:

“殿下的意思是……放我自由?”

“當日救你性命,你我有言在先。

“將你送到南海淬心觀,咱們的買賣就算是結束了。

“此後,你應承我的東西,也已經如約交付。

“說實話,我都不明白,你為何一直到現在,還賴在我這裏不走?”

蘇陌抬頭看了江嵐一眼:

“天天在我這白吃白喝,莫不是因為我這裏的飯食,實在是太好吃了?”

“我!”

江嵐心中忍不住罵娘。

是自己不想走的嗎?

明明是你不讓走啊!

怎麽到了這會,好似全都是我的錯了一樣?

當然,江嵐終非蠢人,他歪著頭看著蘇陌:

“殿下,您打算拿我釣誰?”

此地是西州,西州是驚龍會所在。

自己身為禦前道中的高手,在蘇陌手底下隱姓埋名姑且不會被人發現。

如今離開蘇陌,行走西州,那全然就是一個靶子。

蘇陌此舉絕非無的放矢,必有所圖。

思來想去,除了拿自己釣魚之外,屬實沒有其他可能。

他也直接,與其在這裏胡思亂想,猜測蘇陌的目的,還不如直接開口詢問。

蘇陌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

“南海水深大魚太多,釣魚乃是趣事。

“西州這一潭混水,無需釣魚,拿著棍子往水下一砸,不留神都得砸死好幾條。

“何必費神費力?

“更何況,江副堂主離開禦前道多時,南海又沒了暗龍堂。

“你這個魚餌的價值,已經大打折扣。

“恐怕除了大貓小貓兩三隻之外,屬實是釣不來什麽大魚了。”

“這……那您真就這麽放我走了?”

江嵐還是覺得不敢置信。

蘇陌搖了搖頭:

“我如今身處西州,想要做什麽,江副堂主應該並非一無所知。

“此去江副堂主不如幫我送一封信如何?”

“給誰?”

“自然是禦前道道主。”

蘇陌自袖口之中拿出了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這件事情,就算是江副堂主在我這胡吃海塞這許多時日的挑費了。”

“我……”

江嵐一句髒話都衝到了嗓子眼了,最後硬是給咽了回去。

沉吟再三,他將這封信拿在了手中:

“殿下就不怕我偷看?”

“你想看?”

蘇陌笑了笑:“那你看就是了。”

江嵐沉默良久,最後一笑:

“殿下說笑了,您給道主寫信,屬下豈敢窺探?

“若是沒有旁的事情,屬下這便告退。”

“去吧。”

蘇陌輕輕擺手:

“一路平安。”

“多謝……”

江嵐最後看了蘇陌一眼。

此人放自己離去,絕對另懷目的。

然而如今身處西州,他也確實不想繼續留在蘇陌身邊。

關於南海,關於蘇陌,他有太多需要跟禦前道這邊匯報的,也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先前蘇陌不讓他走,他就隻能老老實實的留在這裏。

如今蘇陌讓他走,哪怕明知道他另有目的,這也是自己的機會。

當即再度作別,身形一晃便已經到了院落之中,單足於那花苞之上一點,踏落一片露水,這才飛身到了屋簷之上,再一閃身,就已經不見蹤跡。

到了此時,蘇陌又倒了一杯茶。

房門打開,楊小雲踏步入內,拿起了那杯茶喝了一口,笑著說道:

“夫君,這茶這般喝法,當真能更有味道嗎?”

“那是自然。”

蘇陌笑了笑:“事情安排好了?”

“恩。”

楊小雲輕聲說道:

“周素已經將北川高手,隻身出現於西周之事傳揚了出去。

“隻不過,夫君……此舉意義何在啊?

“你若是想要釣驚龍會的高手,為何不直接將江嵐的身份說出去?

“而隻說北川高手?

“恐怕待等驚龍會的人,意識到來的是江嵐……卻已經無處尋人了。”

“夫人素來冰雪聰明,仔細想想,應當知道為夫的用意。”

蘇陌歪著頭看著自家妻子。

隻覺得越看越是好看。

楊小雲給他看的臉色有些羞紅,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直接告訴我不行嗎?”

“夫人近來智計越來越深,想來是因為都多動腦子的緣故。

“既如此,就不要懈怠了。

“魏虎妞好端端的聰明才智不用,如今已經逐漸退化。

“再這般下去,我轉手將其賣掉,她還得巴巴幫我數錢呢。”

蘇陌輕輕搖頭。

“好你個蘇老魔,背後說人壞話,也不怕爛舌頭嗎?”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魏紫衣的聲音,緊跟著這姑娘就已經怒氣衝衝的進了門。

蘇陌一笑:

“你猜憑我的武功,能不能發現你就在門外?”

“這自然能的……”

“那這怎麽算是背後說人壞話?我這分明是在當麵點你。”

蘇陌伸手又倒了杯茶,遞給了魏紫衣。

魏紫衣接過之後,一口飲盡,砸了咂嘴:

“滋味倒是不錯……再來一杯。”

“牛嚼牡丹啊你……”

蘇陌撇了撇嘴,好在他也不是真的雅人,隨手接過茶杯,就真的給她又倒了一杯。

到了這會,楊小雲才緩緩開口:

“倘若我是驚龍會的人,北川來了高手,必然會格外在意。

“畢竟是老對手了,彼此防範極為森嚴。

“隻是,初時探查來人是誰,當不會出動高手。

“江嵐卻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大高手。

“當時第六驚親自出手,都未曾將此人擒下。

“他又多跟驚龍會打交道,一旦對方的人出現,定會被他察覺。

“而對方如果認出了他的身份,自然也不會放任不管。

“彼此當起衝突。

“此次對碰,驚龍會恐非敵手。

“但經此一役,江嵐在想要平安的折返北川,隻怕絕無可能。

“要麽是驚龍會出動大批高手,阻截此人,將其抓住。

“要麽……江嵐會先一步,想辦法徹底消失。

“但是這是西州……他能有什麽辦法?”

說到這裏,她看向了蘇陌:

“難道西州也有禦前道的人?”

“驚龍會於北川,必然也有布置。

“彼此為敵,互相安插手段,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如果江嵐能夠釣出大魚,這自然是好,但是這一點可能性並不大。

“不過如果能夠借此找到禦前道於西州所在,反倒是更合我意。”

蘇陌輕聲開口:

“正好問問看,這第三驚跟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什麽糾葛。”

“這是一石二鳥之計。”

楊小雲恍然的點了點頭,卻又微微皺眉:

“但是夫君,我們又該如何監控江嵐動向?”

“兩個法子。”

蘇陌話剛說到這裏,就聽得門外陳定海的聲音響起:

“公子,有飛鴿傳書。”

“拿進來。”

陳定海飛快來到跟前,雙手呈上一個紙條。

打開之後,寥寥幾筆。

寫的是【其人出城往北】這六個字。

“這是……”

楊小雲一看之下,便即恍然大悟:

“天機閣的人,已經開始擴散於西州了?”

蘇陌成為南海至尊之後,當時就有敏銳的江湖人發現,天機閣的人悄然離去。

實則這些人都在蘇陌的命令之下,前往了兩處所在。

一處是西州,一處便是北川。

他們這些人,本就是各行各業都有,零散混入,分批而來,根本無人能夠察覺。

至於送他們去北川,這是因為,蘇陌對禦前道始終心存防備。

“擴散於西州哪有這般快。”

蘇陌輕輕搖頭:“後續的尚未站穩腳跟。隻不過,目前已經恢複了一定的運作。江嵐這一路,都會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任憑他如何偽裝,也難以脫身。

“而且,就算他當真脫出了天機閣的視野……

“還有另外一件東西,可以幫我尋到他。”

“什麽東西?”

楊小雲連忙問道。

蘇陌自懷中取出了一個小盒子,打開之後裏麵放著的赫然是一隻蠶。

“千裏蠶!!”

這是當時毒尊的把戲。

獨尊死後,東西也就被蘇陌給收下了。

此後照料,則全都依靠小司徒。

如今卻是派上了用場。

“那……雌蠶藏於何處?”

楊小雲下意識的詢問,然而跟蘇陌四目相對之間,就已經恍然大悟:

“那封信裏?

“你就不怕江嵐真的將那封信打開?”

“他不會的。”

蘇陌微微一笑:

“對於我這個所謂的殿下,他表麵恭敬,心中防範。

“但是對於他們的道主,他是真的恭敬有加,甘心效死。

“這封信既然是交給道主的,除非到了逼不得已的地步,他絕不會輕易打開。”

話說到這裏,楊小雲總算是長長的出了口氣:

“其後,便是靜待結果了?”

“恩。”

蘇陌點了點頭:“希望時間趕趟。”

他剛說到這裏,卻又瞥了一眼正在一杯一杯接著喝茶的魏紫衣:

“還喝呢?”

“喝你兩杯茶,還舍不得了?”

魏紫衣白了蘇陌一眼。

“這倒不是……對了,你怎麽跑來了?”

蘇陌忽然想起來:“你今天不是去鏢局那頭了嗎?說什麽,這一趟你要當總鏢頭!?”

“哎呦!”

魏紫衣聞言一咕嚕爬了起來:

“對了,鏢局這邊來了一單鏢,我不知道該不該接,卻又不想隨便放過。

“就讓幾個鏢師拉著那人喝茶。

“準備回來找你拿個章程。

“另外,回來的時候經過小司徒門前,聽小司徒說,軒轅小扇的他心蠱已經取出來了。

“問你要不要見見她?”

“……兩件事都讓你趕上了?”

蘇陌站起身來:“那單鏢……你自己不能拿主意?”

“是送到禦庭山的。”

魏紫衣一句話,便讓蘇陌恍然:“當中有些古怪?”

魏紫衣點了點頭:

“來的是個年輕人,看上去有些慌裏慌張。

“好像隨時都有人想要害他一樣。

“要送的東西也不說明白,隻是問咱們能不能接。

“要是不能接的話,他就去尋別家。

“送往禦庭山的鏢,最近其實不少。

“玉龍鏢局那頭就有好幾個。

“不過咱們這鏢局剛開張掛牌,又有之前東家丟鏢的事情在前。

“想要再接一個合適的,隻怕不容易。

“如此一來,自然是得來找你問問了……”

蘇陌和楊小雲對視一眼,感覺這一單鏢果然有些古怪。

微微沉吟之後,蘇陌便輕聲說道:

“既如此,老陳,你隨我走一趟。

“魏虎妞你就留在這裏,等著接飛鴿傳書。”

“???”

魏紫衣呆了呆:“我不是總鏢頭嗎?”

“你見過連個鏢都不敢接的總鏢頭?”

蘇陌肆無忌憚的嘲笑了魏紫衣一下。

魏紫衣頓時張牙舞爪,要不是陳定海還在這,非得衝上去狠狠地撓死這蘇陌不可。

讓陳定海換了一套衣服,稍微整理了一下。

蘇陌和楊小雲,就帶著他出了門。

順風鏢局離得不算太遠,片刻之後,就已經到了地方。

自後門進去,便是一片百廢待興之色。

這鏢局也確實是需要重新打理。

支撐起一家鏢局不容易,做大做強更不容易,但是凋零的卻快。

這鏢局原本的少鏢頭,掛牌叫賣之前,就將能帶走的家什全都帶走了。

能賣掉的也全都賣掉了。

楊小雲花低價買下之後,又著人尋那陳家打點,鏢局這才自城主府那邊得到了首肯,可以掛牌買賣。

而這鏢局裏的鏢師,由此也全都轉入了蘇陌的手下。

除了幾個中途跑了之外。

餘下的天天就在鏢局裏吃閑飯。

前兩天蘇陌沒顧得上這頭,這幾個人都給餓得奄奄一息。

這兩天魏紫衣對這鏢局大感興趣,這才讓他們吃飽穿暖。

蘇陌一行三人轉入堂內,來到了屏風之後,偷眼往大廳觀看。

就見到幾個鏢師,正在拉著一個年輕人喝茶。

為了吃飽飯,這幾位顯然也是拚了命了。

魏紫衣臨走之前,讓他們請這年輕人喝茶,這年輕人就必須得喝。

喝不下也得喝。

年輕人如今是真的快被這茶水給撐死了,跌坐在椅子上,連連擺手:

“喝……喝不下了……你們,你們到底接不接鏢啊?

“不接的話,我就找別家了……”

說到這裏,實在是忍不住打了一個飽嗝,結果順著嘴角往外淌水。

這場景,簡直慘不忍睹。

可縱然是到了這份上,幾個鏢師還不放過他。

就見到一個幹瘦幹瘦的夥計笑著說道:

“看您這話說的,咱們開鏢局的,怎麽可能有買賣不接呢?

“來來來,喝茶喝茶,再喝兩杯總鏢頭就回來了。

“到時候您這單鏢啊,肯定能接下來。

“您就喝的飽飽的,等著瞧好吧!”

年輕人滿臉懼色,連忙伸手:

“我我我……”

一句話沒說完,茶杯已經到了跟前了,都不用他動手,幾個鏢師有的捏下巴,有的捏鼻子,茶杯一到一翻,噸噸噸噸噸……

蘇陌都看不下去了。

這是請人喝茶呢,還是嚴刑逼供呢?

看了陳定海一眼,陳定海當即躬身一禮,這才咳嗽了一聲,踏步轉入廳堂之內。

幾個鏢師聽到腳步聲,連忙回頭,當即一愣,卻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不過也知道,這正是接手鏢局的東家之一。

當即連忙點頭哈腰。

陳定海擺了擺手:

“在下是這……順風鏢局的副總鏢頭,見過這位兄台了。”

年輕人聞聽此言,伸手在自己的臉上,嘴上,前大襟上狠狠地抹了一把,這才精神一振,開聲問道:

“茅房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