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奇語出驚人。
哪怕以蘇陌的城府，一時之間也是滿麵錯愕。
讓自己在他百年之後，執掌南海盟？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他們兩個什麽時候這麽親厚了？
且不說親厚與否了，根本就是仇深似海。
高天奇為人狠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結果屢屢被自己所阻。
他想要奪取武神鑰，被蘇陌截胡。
他想要謀取齊家，昨天晚上蘇陌就對他們南海盟大開殺戒。
更是擄走了高歸元。
這種情況之下，高天奇竟然想要讓蘇陌執掌南海盟？
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蘇陌這一口茶噴出來的刹那，腦子開始瘋狂思考高天奇這麽做的理由。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高天奇忽然如此胡言亂語，必有所圖。
莫不是經過昨夜一役之後，高天奇自認這明爭暗鬥都不是自己的對手。
索性給自己畫一張大餅。
讓自己從齊家這一團旋渦之中，先出去？
待等他滅了齊家之後，再來慢慢對付自己？
亦或者是打算通過這個來拉攏自己？
這法子對付尋常人姑且管用，但如果他拿來對付自己的話，未免小瞧了他蘇陌！
高天奇倒是麵帶笑意的看著蘇陌：
“蘇大俠想必是嚇到了。
“老夫也知道，此事唐突，這才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不僅僅嚇到了。”
蘇陌輕輕搖頭，咳嗽了一聲之後，這才看向了高天奇：
“高盟主，覺得在下會相信嗎？”
“你會相信的……”
高天奇輕輕一笑：
“隻不過，想要讓你相信，今日老夫便得跟你開誠布公。
“那如今，先說第一件事……
“蘇大俠當知道，老夫此行天齊島的目的吧？”
“正想請教……”
蘇陌揣著明白裝糊塗。
高天奇也不在意，隻是低低的說了一句：
“滅齊家！”
蘇陌眼皮微微一抬，看向了高天奇。
這便是這老頭方才所說的開城公布？
“據我所知……齊家齊頂天老爺子，乃是南海盟第三盟主。
“對南海盟忠心耿耿。
“如今所在之地，更是緊鄰龍王殿……
“齊家肩負抗龍之責多年，兢兢業業，卻不知道為何引得高盟主殺心大作？”
“因為老夫，快死了。”
高天奇神色平淡，繼續語出驚人。
蘇陌一愣：
“高盟主年歲雖長，不過武功高強，內功深厚，觀麵色可不像是行將就木之人。”
高天奇灑然一笑：
“哈，五十便知天命，老夫如今已近耄耋之年。
“一生縱武，年輕時尚且未覺如何，近年來，每過一天，便越是可以感覺到自己大限將至。
“蘇大俠年紀輕輕，死劫太遠，隻怕難以理解老夫所言。
“不過，今日老夫於此，句句屬實，絕無絲毫欺瞞之意，還請蘇大俠明鑒。”
“……可縱然如此，卻也難說高盟主何以對齊家動了殺念。”
蘇陌眉頭緊鎖，心中其實是隱隱猜測到了一個可能。
隻是憑借此事，便要滅齊家，蘇陌仍舊無法相信。
“蘇大俠且聽老夫慢慢說吧……”
高天奇隨手給蘇陌倒了一杯茶，輕聲說道：
“老夫執掌南海盟數十年，位高權重。
“江湖上說，老夫是一代梟雄，隻要能達成所願，可以不擇手段。
“這說法雖然貼切，卻還不夠。
“老夫不僅僅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更是一言堂。
“正所謂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從來聽不得逆反之言。”
蘇陌眉頭微微一挑，便聽到高天奇繼續說道：
“此等行事，有利弊兩端。
“老夫尚在人世之時，南海盟發展一切穩定。
“不懼龍王殿和歸墟島……哪怕龍王殿暗中另有一股勢力，歸墟島手段詭譎陰狠，卻也奈何不得老夫所率領的南海盟。
“因為，在老夫的鎮壓之下，南海盟雖然盟主眾多，卻隻有老夫這一個意誌。
“眾人拾柴火焰高這個道理，蘇大俠自然明白。
“可如果是一盤散沙，那隻能遍地起火。
“火焰是否會越來越高姑且難言，最終難免玩火自焚。
“這就是為何，老夫不在意旁人如何形容我。
“仍舊我行我素的原因。
“然而弊端也在於此……
“老夫行事，必然引起旁人記恨。
“在世之時他們敢怒而不敢言。
“可若是老夫離世……那又當怎樣？
“一旦老夫身死，曾經那些唯唯諾諾之輩，南海盟內數得上的長老客卿，必然會對我高家出手。
“高家如何，老夫並不在意。
“唯獨南海盟……不容有失。
“因為南海盟所涵蓋的，絕非僅僅隻是一個高家。
“它太大了，涵蓋南海三分之一版圖。
“當中島嶼無數，百姓更多。
“但有所亂，便是生靈塗炭。”
一番話說到這裏，高天奇端起茶杯輕輕的抿了一口。
也不等蘇陌對此發表看法，便繼續說道：
“其實，想要解決這弊端並不難……
“隻需要下一任盟主，擁有可以壓服眾多長老們的武功。
“至不濟，也得精擅平衡之道。
“讓南海盟所屬之下，彼此抗衡，而不會逆反衝天。
“這也是為什麽，老夫先前跟你說過，那不孝女本是我所認定的下一任盟主。
“此言絕非虛言……
“那孩子的心計本領，若是多加栽培，隻會在我之上。
“縱然是武功，待我百年，將這一身內力傳渡於她，當可保南海盟五十年太平無事。
“隻可惜……老夫想要的太多了。
“老夫想要南海一統，老夫想要天下太平。
“終究是物極必反，親手將其逼迫的隨著那老不修遠走天涯……”
言談之中提到毒尊的時候，高天奇也是咬牙切齒。
顯然是經過了這麽多年，這份憤恨也是難消難平。
畢竟自家如花似玉的閨女，被一個大了她一輪還多的老混賬給拐走了。
且不說高天奇方才這番話是真是假，究竟是不是真的將高大小姐當成了下一任盟主來栽培。
就說作為一個父親而言。
他也著實是有生氣的理由。
哪怕蘇陌跟毒尊有些臭味相投，聞聽此言卻也沒法幫那老頭辯解什麽。
拐帶無知少女這帽子，毒尊是戴定了。
不過料想這老頭對此也是甘之如飴。
高天奇坐在這邊，運了半天的氣，這才平複下來，歎了口氣，看向了蘇陌：
“時隔多年再見那孩子……
“老夫心中也是千般滋味。
“她將你離去之前所說的話，轉述於我。
“無論你信不信，那一瞬間，老夫所想的第一件事情，並非是奪取武神鑰。
“而是感激你的這一番作為。
“好死不如賴活著……她如今枯守墳塋，固然淒涼。
“卻也好過讓我這白發人送黑發人……”
隻是話到此處，高天奇卻又自嘲一笑：
“做了一輩子無情之人，如今卻又在蘇大俠麵前充當什麽慈父。
“想來是貽笑方家了。
“不說這家長裏短，單說我這剩下的子嗣吧。
“老夫也想要在他們之中，選擇一個作為下一任盟主的候選之人。
“然而可惜……
“他們要麽資質平平，腦袋空空。
“要麽，就是隻學了我的狠毒，卻少了良知。
“終究是我這個做爹的，給他們帶來的榜樣太壞了。
“蘇大俠可曾有過疑慮？
“我既然有這麽多子嗣，為何選擇歸元做少盟主，難道其他孩子裏，便沒有比他更加聰明更合適的了嗎？”
蘇陌微微點頭。
高歸元這位少盟主，確實是差了點意思。
雖然隻是昨日匆匆一麵，不過，看他昨夜的表現，作為少盟主顯然是不夠資格的。
更何況，臨陣怯戰，哪裏有出劍出到一半就後悔的？
由此可見，此人心性難成大器。
高天奇則是笑了笑：
“不是沒有其他孩子比他聰明……
“隻是因為，這孩子比他的弟弟妹妹們，更有良心而已。
“他平庸，卻也自知平庸。
“不敢進取，憑他的本事，守成或許都還勉強。
“可是老夫，已經別無他法。
“若是讓其他那些隻學會了狠毒，卻沒有良心的孩子，繼承大位。
“南海盟治下百姓，必然深受其苦。
“而縱觀偌大的南海盟，其他任何一位長老，也不足以服眾，承接此位。
“矮子裏選高個……便也隻能是他了。
“終究是落得個名正言順四字而已。”
蘇陌靜觀高天奇的表情，發現他說到這裏的時候，臉上既有無奈也有寥落。
一時之間眉頭緊鎖。
縱觀高天奇方才的這番話，倒是讓蘇陌對此人有了不同的看法。
此人無情，但……可能也有情。
隻是，此人所謂的‘情’隻用在了兩處。
當年高大小姐尚在的時候，他將這舔犢之情給了高大小姐。
高大小姐隨著毒尊遠走，他這份情便已經消失了。
其他子嗣雖多，卻不在他的眼中。
其後所有的情分，全都給了南海盟。
蘇陌仔細想了一下，他自入南海開始，便算是在南海盟的地界之內橫渡。
所見者，確然是一片欣欣向榮之態。
治下百姓，有衣穿，有飯吃，不見苦色。
縱然是孤瓢島那種荒僻之地，其上之民也仍舊能夠活得下去。
一不見武人欺淩，二不見南海盟壓迫。
而之所以有前者，正是因為，南海盟這三個大字庇護。
這一點哪怕是再不願意承認，也確實是高天奇之功。
“歸元平庸，難堪大任。
“老夫行將就木，難說生死……
“那臨死之前，總得做些事情。
“還是那句話，老夫並不在意高家此後如何。
“哪怕滿門死絕，隻要南海盟仍在，老夫便心滿意足，此為老夫生平之誌。
“無論是狠毒也罷，不擇手段也可。
“但至少現在，想要維持南海盟存活下去。
“就必須得多方考慮。
“首先第一點……便是齊家！
“蘇大俠所言不錯，齊家確實是肩負抗龍之責，但要說對南海盟忠心耿耿，恐怕就言過其實了吧？”
高天奇看了蘇陌一眼，微微一笑：
“齊家昔年加入南海盟，本就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些年來，固然是兢兢業業……然而，齊家終究是齊家。
“一旦南海盟內有所亂象，齊家必反。
“他反……不是想要竊奪南海盟。
“倘若他當真有此野心，憑借齊聖道齊聖玄這兩兄弟的品性武功。
“老夫將南海盟拱手相讓，亦無不可！
“齊家之反，隻在於他們想要獨善其身。
“可一旦如此，分列之局必生。
“齊家可以獨善其身，其他人為何不可？
“南海盟內諸盟爭霸，可成定局！
“哪怕到了這個時候，齊家再如他們先人那般，跳出來想要平定亂象。
“隻怕也是無力回天！
“南海盟一旦生亂，龍王殿和歸墟島必然趁虛而入。
“整個南海……就徹底的亂了套。
“依此走向，南海盟定會被龍王殿和歸墟島逐步蠶食。
“最終消失無蹤。
“但……此後又如何？
“三足尚且可以鼎力，維持平穩局麵。
“哪怕偶爾摩擦，卻也會因為忌憚第三方借勢而起，坐收漁翁之利，最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如果，南海盟消失。
“龍王殿和歸墟島各憑本事，蠶食南海盟以壯自身。
“他們二者……又當如何？
“臥榻之旁其容他人酣睡？
“亂局必起！
“可是這兩個龐然大物，一旦動手，打的便不是一日兩日之事。
“經年累月，南海之上，得有多少屍體漂浮？
“若僅僅隻是這兩方死傷，純粹是咎由自取。
“可……百姓何苦？”
蘇陌很想笑。
心機深沉，手段狠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視親情如無物，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犧牲所有人的南海盟盟主高天奇。
竟然心係百姓！？
但是蘇陌笑不出來……
因為，他確實是看得出來，高天奇此番言論，句句語出至誠。
縱然是他會說謊，演技天下無雙，可以騙過蘇陌。
但是南海盟治下之地不會說謊。
而憑借蘇陌的智慧，又如何能夠看不出來，齊家對於南海盟確實從未有過歸屬感。
這一切也確實是會依從高天奇所料。
南海盟內但有變故，齊家必當獨善其身。
過去是因為高天奇在世，尚且可以壓製。
倘若南海盟失卻了高天奇，高歸元拿什麽來讓齊家拜服？
到時候，第一個離去的必然是齊家。
不是因為齊家無義，隻是彼此立場不同，思考問題的方式也是截然不同。
所見亦有不同。
齊家是一個家族，同樣也是一個門派。
他們沒有爭勝天下的野心。
心懷天下，卻不爭！
若說錯，齊家沒錯。
但……高天奇錯了嗎？
這是一道大題。
至少目前為止，高天奇所展現出來的魄力，已經出乎了蘇陌的預料。
他的目的明確，也一直在這條路上前行，風雨無阻！
這一點，讓蘇陌都不得不有些佩服。
當然佩服歸佩服，自己身在此處，終究不能讓高天奇滅了齊家。
故此，蘇陌輕輕一笑：
“高盟主這一番坦誠以待，就不怕蘇某暴起傷人嗎？”
“怕！”
高天奇笑了笑：“往前十年，手持昊日金刀，老夫尚且敢跟蘇大俠相爭一場。
“然而現如今，且不說昊日金刀不在身邊。
“老不以筋骨為能，更是大不如前。
“如今身在此地，蘇大俠但凡起了殺心，老夫必死無疑。
“老夫不怕死，怕的是今日這番話，還未說完。
“怕的是……南海盟就此一盤散沙。
“怕的是……南海之上血流漂櫓。
“怕的是……百姓流離失所，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再有那易子而食的慘劇！”
他拳頭緊握，深吸了口氣：
“所以，還請蘇大俠先考慮一二，待等老夫將要說的話，全都說完。
“再決定要不要殺老夫……如何？
“因為，老夫雖然為人險惡，可終究還是這南海盟的主心骨。
“隻要還活著一天，南海盟便是那個無人敢欺的南海盟！”
蘇陌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高盟主有話可以慢慢說，如今天時尚早。
“不過，蘇某卻也有一處不解。
“哪怕是沒有了齊家，高大公子也完好歸來。
“高盟主又憑什麽能夠讓他鎮住南海盟？”
“這便是……我此行來齊家的真正目的。”
高天奇開口說道：
“滅齊家，收服齊家勢力，再由我手下五大首領之一，鎮守此地，為其一。
“其二……我需要在齊家找一件東西。”
“什麽東西？”
“武神殿的地圖。”
高天奇直言不諱：“此物，就在齊家，隻不過，齊頂天對此也是一無所知罷了。”
“南海武神殿？”
蘇陌看了高天奇一眼：
“這倒是咄咄怪事……
“蘇某未曾前來南海之前，便已經對這武神殿有所耳聞。
“聽聞南海武神殿每一年都會有使者自武神殿出發，前來南海尋找合適的人選。
“抵達武神殿，經受曆練。
“如何還需另找地圖？”
“……那蘇大俠可曾聽聞，有幾人到過武神殿？”
高天奇輕輕一笑：
“據老夫所知，當今江湖，隻有南海武尊一人，據說昔年曾經機緣巧合之下，踏足南海武神殿。
“獲得了傳承，融會貫通之後，這才有了那天絕九式的江湖傳說。
“除此之外，可還有一人？”
“這……許是蘇某見識不夠？”
“非也……”
高天奇輕輕搖頭：
“實則是，武神殿從未有過什麽使者。
“這隻是一個江湖傳說。
“真正的武神殿，隻在南海一處，唯一的地圖，便印刻在燃木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