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怪這小和尚認不出來蘇陌,畢竟來的時候也沒有通稟過姓名。

隻是聽到小和尚這話,楊小雲下意識的拉住了蘇陌的衣角。

“寺內情況詭譎,這紅雲和尚難說是什麽路數的……”

楊小雲低聲說道:“我跟你一起去。”

“沒事。”

蘇陌輕輕拍了拍楊小雲的手說道:“先前未曾通稟主人家,已經是失禮了,這會既然有請,若還不進去見個麵,有點說不過去。鏢局這邊還得小雲姐你照顧著……我去去就回。”

楊小雲看了看蘇陌,下意識的又緊了緊他的衣袖。

蘇陌有些意外的看了楊小雲一眼。

這姑娘向來巾幗不讓須眉,這會怎麽癡纏起來了?

“這和尚……若是真的有什麽法子,你,你不會真的皈依了吧?”

楊小雲看著蘇陌的眸子,滿是擔憂之色。

蘇陌心頭有些好笑,湊在她的耳邊低聲細語了兩句,楊小雲的臉色頓時通紅,放開蘇陌的衣角似嗔似怒的瞪了他一眼。

蘇陌嘿嘿一笑,沒等走呢,楊小雲忽然在他耳邊說道:“我不管,你若是真的被這和尚給蠱惑了,就跟你剛才說的那樣,真就當了花和尚也得回來找我。”

“哈哈哈哈。”

蘇陌沒忍住放聲大笑,卻是給楊小雲笑了個滿臉羞紅。

鏢局乃至於護衛隊的人,什麽時候見過楊小雲如此神情。

一時之間麵麵相覷,眼神在蘇陌跟楊小雲之間來回打轉,有的玩味,有的微笑,有的輕輕點頭,歲數大的還不忘感慨一句:

“年輕真好啊。”

蘇陌咳嗽了一聲,這幫人頓時恢複常態。

他看了劉默一眼,這個人似乎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都能夠保持自己的沉默。

蘇陌輕聲說道:“這邊就交給劉首領了。”

“蘇總鏢頭盡管去就是了。”

劉默鄭重點頭。

蘇陌擺了擺手,對那小和尚說道:“煩請小師傅領路。”

“施主跟我來。”

小和尚樂嗬嗬的領著蘇陌進了門,也沒關門,似乎是以示清白。

此時此刻,這院落之中,多處有打鬥的痕跡,還有血跡,好在這秋雨之下,倒也不用如何整理,片刻之後就隨著雨水而散了。

蘇陌跟著小和尚,一路**,先是進入了正殿之中。

這邊果然有不少的行商都在這裏歇腳,隻不過這會這幫人的臉色顯然都不算太好看。

當時他們進了正殿是打算避雨,進來之後卻看到了這麽多模樣凶狠的和尚,直以為自己進了賊窩,連說話都不敢高聲。

半天狂來了之後,還以為自己有機可趁。

卻沒想到,這半天狂名聲叫的山響,結果竟然如此廢物。

片刻的功夫就被這一寺廟的和尚全都給拿下了。

此時看蘇陌進來,一個個全都眼巴巴的看著他,仿佛他是全村最後的希望。

蘇陌對著眾人微微一笑,那小和尚領著蘇陌卻是穿過了正殿,來到了第二進的院子。

這裏有禪房廚房一類的,蘇陌路過一處房間,那房間門沒有關緊,就看到一個打著赤膊的和尚,正跪在地上念誦佛經,一邊念,一邊拿著鞭子朝著自己背後抽打。

每一下都非常凶狠,直打的後背鮮血淋漓。

蘇陌眸光略微有些意外的看了那小和尚一眼,小和尚笑著說道:

“慧智師兄跟那女匪有舊,不想讓她留在這紅雲寺,想要借著打鬥的光景,讓她逃走。師傅慧眼如炬,盡數收入眼底,自然得讓師兄稍微領受一些懲罰,不過蘇總鏢頭不用擔心,不過是皮肉之苦而已,算不得什麽大不了的。”

蘇陌咧了咧嘴,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這幫人滿手血腥,無論怎麽懲處其實都不過分,隻是他們一個個原本都不是這般模樣的人,卻在這紅雲和尚的手底下,各個改頭換麵,卻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

正想著呢,就聽到一聲慘叫從另外一個房間傳出。

蘇陌聽的分明,那聲音正是半天狂寧無邊。

他一邊慘叫,一邊怒罵:“直娘賊,狗娘養的,你們就算是打死老子,老子也不會皈依……哎呀!混賬東西,下手真特麽狠毒,也好意思自稱自己是出家之人?”

小和尚看蘇陌似乎有些好奇,竟然直接拉著他來到了那房間窗口之下,掀開窗戶一線,兩個人並一排探頭探腦的往裏麵觀看。

就見到這半天狂此時此刻卻是被五花大綁,整個纏繞在了一個血痕累累的‘Y’型架子上。

麵前一個凶惡的和尚,口中不斷念誦佛經,一邊以手指,手掌,拳頭不停歇的落在此人的身上。

每一次落下那半天狂都會慘叫一聲,卻偏偏未曾見到什麽傷痕,倒是咄咄怪事。

而像半天狂這樣的人,刀頭舔血早就是常態,區區痛楚又如何能夠放在心上?

這和尚下手看似不重,卻偏偏讓半天狂慘叫不止,顯然所用手法另有玄虛。

不過半天狂縱然是痛叫不止,卻也未曾屈服,反而叫罵更凶。

那和尚停了佛經,歎了口氣:“施主這一身戾氣,已經宛如實質,小僧修為有限,怕是無法度化施主,唯有等師傅出手了。”

“……就算是紅雲賊禿,老子又豈能怕你?”

小和尚聽到這裏,拽了拽蘇陌的衣服,離開了這房間,歎了口氣說道:

“他慘了,我師傅專修一部痛人經,度一切不服,房間裏的師兄,卻是連師傅萬一的本事都沒有學到,尚且能夠讓這半天狂痛呼出聲,若是師傅出手,一整夜下來,什麽凶惡的山匪也得老老實實的皈依我佛。”

蘇陌瞠目結舌:“你們就是這麽讓他們皈依的?”

“是啊。”

小和尚連連點頭:“是不是很簡單?師傅說,這世上的凶惡之人有千萬種,然而不管是哪一種,都可以度化,讓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是不能度化,那就是打得輕……”

“……你師傅說得對。”

蘇陌竟然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先前倒是覺得這和尚手段詭譎,卻沒想到竟然如此直接。

一時之間,也是哭笑不得。

至於說痛人經……蘇陌聽說過度人經,這痛人經當真是聞所未聞。

心中想著,小和尚領著他已經到了一處禪房跟前,不等通傳,房門已經打開。

老和尚盤膝坐在榻上,含笑看著蘇陌:“蘇施主請進。”

蘇陌微微點頭,踏步入內。

這禪房之間,擺設簡單,榻上有小幾一張,將一張塌分成兩邊。

幾上放著一爐香,和一壺茶兩個茶杯。

老和尚伸臂做引:“蘇施主請坐。”

“多謝。”

蘇陌點了點頭,也就老實不客氣的坐了下來。

紅雲和尚這才開口說道:“沒想到蘇施主竟然到了紅雲寺,若是早就知道的話,定然在門口迎接。如今冒昧相請,還請蘇施主原諒則個。”

他說話之間給蘇陌倒了杯茶,輕輕推到了蘇陌的跟前。

蘇陌笑了笑:“紅雲大師言重了,蘇某一介末學晚輩,哪裏當得起。”

“當得起的。”

紅雲和尚輕輕歎了口氣,看蘇陌並未取用茶水,也不在意,隻是說道:

“今日所見,施主心中可有疑慮?”

蘇陌有些詫異的看了這和尚一眼,微微一笑:“大師的做法,特立獨行,確實是出人意表。”

“哈哈。”

紅雲和尚笑了笑,歎了口氣說道:“老衲未曾出家之前,曾經路見惡人,欺壓良善。那會老衲讀了一肚子的聖賢書,雖然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卻也覺得心中既然有所道理,自然能夠以理服人。故此,與那惡人爭辯……”

蘇陌聞言,若有所思的看了這和尚一眼,就聽到這和尚說道:“後來,老衲在**躺了足足三個月,方才勉強下地。”

“……”

這結局倒是不算出乎預料。

蘇陌輕輕搖頭:“有些人是不講理的。”

“是。”

紅雲和尚輕輕點頭:“所以,老衲一邊從文,一邊拜訪名師學武,十年而成。路見惡人,欺壓良善,便飽以老拳,繼而給他講述聖賢道理。”

“如何?”

蘇陌看向了這和尚。

和尚沉默了一下:“他聽了,痛哭流涕,追悔莫及。老衲心中寬慰,自覺一身所學終於有了可以施展的餘地。隻是……隔月又經過那一處,卻見到炊煙早冷,人去樓空。尋人打聽方才知曉,老衲走後那惡人又一次登門,卻惱羞成怒,竟然接連殺害了那良善之人一家五口。

“此後提刀入江湖,便如同水融入海,不見蹤跡。”

蘇陌聞言一時沉默,什麽叫除惡務盡,便是如此了。

不出手則已,若是出手隻是教訓,又如何能夠讓人心服?

下手不狠,最終痛苦的卻是旁人。

“後來呢?”

蘇陌隨口問道。

“後來……老衲花了十三年的時間,終於找到了此人。”

卻見到這老和尚的臉上,並沒有多少釋懷之色。

反而迷茫更深:“隻是,那會此人卻已經棄惡從善,家庭和睦,妻賢子孝,得享天倫。老衲若是殺了他,他的妻兒必會恨老衲入骨,認為老衲方才是惡人。可若是不殺……那一家五口何其無辜?

“這罪責……最終豈不是要落到老衲的頭上?”

他說到這裏,看向了蘇陌:“若是換了施主,見到那人之後,是否會殺?”

“會。”

蘇陌想了一下之後,開口說道:“憑什麽殺人者可得享天倫,無辜者卻早亡於世?”

“那他妻兒又當如何?”

蘇陌麵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大師是佛祖?”

“當然不是。”

“嗯,那是聖人?”

“自然也不是。”

“蘇某也不是。”

“……這。”

紅雲和尚驚愕的看著蘇陌,一時之間似乎忘了該如何言語。

不過半晌之後,他倒是恍然,歎了口氣:“也對,這事畢竟出在老衲的身上。若換了施主,恐怕未曾見到那惡人悔改之前,都不會輕易離去。”

蘇陌卻搖了搖頭:“我或許根本就不會出手,這世上不平事太多,又豈能管得了這許多?”

老和尚聞言若有所思,卻聽到蘇陌問道:“那大師當年如何處置?”

老和尚想了一下,說道:“老衲……未能出手。”

“人之常情。”

蘇陌點了點頭,這老和尚的性格有點軸,遇到事情容易陷入牛角尖裏。

而作為外人來說,卻也沒有資格對此指手畫腳。

老和尚歎了口氣:“然而,此事老衲卻耿耿於懷,經年難消。此後遁入空門,也是為了尋求解脫。輾轉經年方才有所得……”

“願聞其詳。”

“便是痛人經……”

紅雲和尚歎了口氣:“老衲遁入空門,尋究身體大奧,又奔走苦行一脈,體會各種苦楚,最終創經一部,名曰痛人。身處苦海,皮囊作舟,然而世間種種,卻也皆因皮囊而起,故此,想要讓人幡然悔悟,唯有從皮囊入手。

“外痛皮囊,內參佛法,如此方才有可能獲得真解。”

“有可能?”

蘇陌嘴角勾了勾。

“便是如此。”

老和尚苦笑一聲,歎了口氣:“皮囊之苦,又豈會真的服人?不過是將他們留在這寺廟之中,以此為無形枷鎖,化寺為牢,希望時間久了,能夠以佛法和道理磨去他們身上的惡念戾氣罷了。”

“大師兄用心良苦,讓人欽佩。”

蘇陌抱了抱拳。

老和尚卻搖了搖頭:“哪裏有什麽用心良苦,無非是無奈之舉。老衲窮其一生,亦尋不到此事真解。先前偶爾聽路過的施主曾經提起過蘇施主於玄機穀內作為,便大感佩服。

“老衲敬佩施主之處,並不在於施主以絕強武功斬殺惡人。

“而是明明在有能力斬殺他們的情況下,卻仍舊以保全大多數人為前提。

“此事,大破幽泉教,竟然讓西南一地正道高手少有折損,可謂是智勇兼備,勝過老衲凡幾。

“今日一見……”

“可是讓大師失望了?”

蘇陌笑著問道。

老和尚卻搖了搖頭:“確實是出類拔萃,讓老衲又有所悟。”

“……”

蘇陌嘴角一抽,這老和尚的領悟多少有些危險。

先前有所領悟,便領悟了痛人經,把這綠林道的匪首們都給禍禍成什麽樣了。

這會又有領悟,也不知道是哪個要遭殃了……

心中嘀咕兩句,卻又有好奇:

“大師在這裏已經很久了,為何如今方才著手此事?”

這提的自然是將這些匪首擒來,施展痛人經之事。

紅雲和尚倒也不隱瞞:“先前老衲自問敵不過這眾多惡匪,如今武功又有精進……”

蘇陌恍然,過去打不過,現在能打過了,自然就要動手了。

卻見到老和尚忽然從懷中取出了一卷簿冊,伸手遞了過來。

蘇陌微微沉吟之間,還是伸手接過。

冊子上沒有文字,薄薄兩三頁,隨手翻開,卻好像是三招武功。

“這是?”

蘇陌有些愕然的看了老和尚一眼。

紅雲和尚輕輕一笑:“施主是西南一地少有的年輕俊彥,智勇雙全,義薄雲天。

“今日能夠得見尊顏,自然不能讓施主空手而返,這小冊子上記錄的乃是老衲所悟痛人經中的三招指法,名曰:三日痛。

“此法以特殊行氣法門,將內力打入竅穴之中,中者劇痛難當。

“縱然是以內息平複,也難以忍受。

“施主開的是鏢局,將來難免會遭遇更多綠林悍匪,仗著武功殺人劫掠之人。

“卻又不能處處都下殺手,這三日痛便贈與施主,懲戒惡人所用。”

“這……”

蘇陌一時無言,隻好說道:“蘇某跟大師初次見麵,哪裏有平白受此大禮的道理?”

“此物與施主有緣,還請施主萬莫推辭。”

老和尚說到這裏,卻是閉上了雙眼,在不言語。

門外的小和尚則開口說道:“施主,雨停了,您該出發了。”

蘇陌一時之間哭笑不得,隻好站起身來鄭重一禮:“多謝大師厚賜。”

這老和尚卻如同是圓寂了一般,隻是低著頭,呼吸若有似無,遁入定中。

蘇陌隻好轉身離去,在小和尚的引領之下,轉身離開。

路過院落的時候,卻見到後門打開,幾個模樣凶惡的和尚正走進來,當先一個隨手倒提著一個人,卻是先前跑掉的那個半天狂的手下。

而身後幾個和尚則是橫七豎八的拖著好幾個人,縱然是滿身鮮血,也沒有絲毫憐憫。

蘇陌看了看那小小知客僧,他隻是笑嘻嘻的領路,對此根本視而不見,顯然習以為常。

至於說正殿之中的那些商客,這會雨停了之後也是要走,紅雲寺並未有留人的意思,自然是放行。

一時之間寺廟門口倒是有些熱絡,車馬調度,紛紛遠走。

蘇陌出來的時候,就見到楊小雲和劉默正翹首以盼。

見到蘇陌,這才放鬆了下來。

楊小雲搶上一步,上下打量蘇陌:“那老和尚可有為難你?”

“……沒有。”

蘇陌至今回想今天發生的事情,都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啼笑皆非,隻好說道:“雨停了,咱們先走吧,從這邊到五方集,也已經不遠了。

“至於這老和尚,我路上再跟你細說。”

楊小雲對這老和尚倒是不怎麽好奇,隻要蘇陌全須全尾的回來,那比什麽都強。

當即點頭答應,劉默讓車隊調轉,蘇陌跟楊小雲也上了馬,離去之前,蘇陌則又忍不住回頭看了這寺廟一眼,想起這老和尚,心中也不知道是泛起了幾番滋味。

楊小雲見此不免有些擔憂,不知道蘇陌何至於對這紅雲寺戀戀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