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是深夜了,這數九隆冬的時節裏,深夜正是一日之中最寒冷最黑暗的時候。

江寒夜蹲在悟顛身邊,兩人籍著那老槐樹躲避寒風。

“我身為須彌山三大高僧之一,修為已經達到元嬰中期,受天下蒼生敬仰,一世尊榮已達極致。”悟顛緩緩道,“然就是如此,卻依舊無法參透生死法門,踏上長生之路。”

江寒夜看這老僧,如今已經如一個骷髏一般,哪裏還有什麽神僧模樣?他心中禁不住也有點兔死狐悲的感覺:“若是連大師這樣高深莫測的人都走到了這一步,那麽這世上,究竟還有什麽是永遠的?”

“這斷魂珠之所以被世人追逐,為的便是它其中所蘊含的強大而神秘的力量,得珠者,得永生。”當這六個字從悟顛嘴裏出來時,江寒夜心頭又是一驚,得珠者,得永生,這是真的嗎?

悟顛看著江寒夜那吃驚並狐疑的模樣,微微歎息著低聲說道:“你畢竟還是個少年,曆練不足,心智也未成熟,不知老衲此番作為,究竟是救了你救了蒼生,還是害了你害了世人……”

江寒夜看出他是在猶豫遲疑著,又見他一呼一息見越發的困難,便禁不住道:“晚輩資質愚鈍,大師您還是不要費心,若是可以,晚輩願將您送到萬劍山莊,我想山上高人眾多,定有救治您的法子……”

“我之大限,不過在今夜子時而已。”悟顛的聲音忽然又變得清晰有力起來,這本該是一件讓人興奮的事,但是不知為何,江寒夜卻覺得心中那麽悲傷。悟顛頓了頓又道:“孩子,你俯身過來,我傳授你陀羅尼經的修煉法門。”

江寒夜於是又靠近他,悟顛一字一句,將那修煉法門傳授給江寒夜,如是連續三遍之後,江寒夜已經憑借自己驚人的記憶力將這法門牢牢記住,悟顛又要他背誦兩遍,確定沒有錯處後才算放心。

“法門既已傳授給你,下麵我就陀羅尼經告知你,這陀羅尼經又稱作七佛滅罪真言,修煉之時,七佛加身,其法力無邊,可助你渡一切苦厄,用佛光將這斷魂珠的凶戾之氣壓製下去,你且記仔細了。”悟顛頓了頓,喘息一時,便一字一頓的誦念起來:“離婆離婆帝。求訶求訶帝。陀羅尼帝。尼訶囉帝。毗黎你帝。摩訶伽帝。真陵乾帝。娑婆訶……”

悟顛每誦念一句,江寒夜就在心裏重複一遍,當悟顛念完後,江寒夜也將這七句箴言都記下了。

“每次行法門之前,要將這陀羅尼經誦念三遍,方能洗滌你自身罪惡,同時也在你身體內淨化那斷魂珠……”悟顛又交代道。

“是,晚輩記住了。”江寒夜點頭說道,“可是大師,我還是送你到萬劍山莊,或許還……”

“虧你還是個修真弟子,怎地連這些生死都看不透?無論是我,還是你師父姬尚軒,或者你百花穀的白玉蟬前輩,他們終究都要走這一步……”悟顛搖頭說道,“你隻要記住我的話,這世上萬千生靈的未來,係於你一身,你萬不可輕賤自我……”

“晚輩記住了。”江寒夜看著悟顛的眼神,那雙眼睛就好象油盡燈枯一般,漸漸的失去了明亮的眼神,讓人看了心頭好不悲戚。

“南無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寬大為懷。”悟顛忽然坐正身子,雙掌合十,口中誦念一句佛號,“你要記住,萬事萬物皆由心生,心生則魔生,心滅則魔滅,切記切記!”

江寒夜如遭雷轟,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這話了,心生則魔生,心滅則魔滅,究竟是要告訴他什麽?

“你體內殘缺一魂一魄,我今日拚了最後一絲修為,助你魂魄合一,往後的路途,你要好自為之!”悟顛說道。

“大師……”江寒夜哽咽起來,他悲戚著悟顛將死,也悲戚著洛日的將亡。

“傻瓜!我都說了,我跟你本就是一體的,我並不是死了,而是解脫了,難不成你要我在你這梵天尺內困上個幾千年不成?”一直默不作聲的洛日忽然笑道,“不但我解脫了,就連你也解脫了,不必每天聽我嘮叨,修為也會更上層樓,有何不好?”

江寒夜紅了眼睛,他仔細睜大眼睛,生怕一個不留神那淚珠便墜落下來。

悟顛雙掌合十,口中低誦佛經,那佛經江寒夜雖然聽不懂,但是卻感覺到自己身邊似乎有萬千經文上下漂浮湧動著,將他團團圍繞起來。片刻後,悟顛身後泛出一片金芒,使人如沐春風。

“自在,真自在!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自在過了。”梵天尺上傳來洛日這種獲得大解脫的聲音,聽的江寒夜鼻頭一酸,尚來不及說出一句震中,便看到一道清幽光芒從腰際閃出,鑽入了江寒夜的七竅,頓時他也覺得神魂一震,整個人也清爽許多。

“多謝大師!”江寒夜跪在地上,望著已經油盡燈枯的悟顛便叩頭跪拜,同時在心裏默默對已經消失在這世間的洛日說了一句:“珍重。”

“我,將去。”悟顛嘴角流出血來,聲音極度虛弱,他伸手抓住江寒夜的衣角,給江寒夜的感覺就好象是一個沉溺在河水中的人,在將死之前拚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大師……”江寒夜哽咽,他忙伸出手扶著悟顛,“我能為你做什麽?”

“吾身圓寂之後,煩勞你將我遺骸送回須彌山,可早可遲,這不強求。”悟顛虛弱道,頓了頓他忽然間又睜大眼睛看著江寒夜叮囑道:“你在此間遇到我的事情,回去萬萬不可跟你門派中人訴說,切記切記!”

“晚輩謹記在心,一定做到。”江寒夜鄭重答道。

“謝過!”悟顛吃力頷首道,“至於這臥牛村的事情……”

江寒夜聽到這裏心頭怦然一動,臥牛村的事麽?他果然是知道的麽?雖然江寒夜心裏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然而他卻沒有一再追問,隻是靜靜的等候著悟顛接下來的話。

悟顛的眼皮似乎越發的沉重,他幾度抬眼想要看江寒夜,可是那眼皮卻似重愈千斤,無論如何都睜不開了,他說話時聲音越來越低沉,乃至於像是夢囈一般,對江寒夜說道:“臥牛村……我……我有……”

江寒夜還在等著悟顛後麵的話,誰知這位舉世聞名的神僧居然頭顱一垂,溘然長逝,其身軀旋即散發出道道華光,整個人被從胸腔內爆發出的道道金芒給分裂開來,身軀便在這金芒中一點點的化為烏有。

江寒夜訝異的看著眼前的一幕,雖然斷魂珠也曾有那將死去武者屍體靈魂與真氣修為盡數吸收並使之化為烏有的事,但是眼前這一幕卻絕非如此,江寒夜心裏清楚的很,這是高僧坐化時所特有的現象。金芒散盡,身軀消失,地上便多出幾枚指頭大小的烏亮珠子,這便是悟顛的舍利子了。

想起悟顛圓寂前的囑托,江寒夜小心翼翼的將這舍利子收好,看到地上有九環錫杖和一些遺留的僧衣,江寒夜也一一收了,想著有朝一日登上須彌山,把神僧的遺物都帶回去給他的弟子們。

江寒夜收拾好東西,擦去眼角淚水,正打算站起來時,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個暗紅色的光芒在閃動,他心裏一動,忙俯身去看,這一看不要緊,那暗紅色光芒便倏然鑽入了他的左眼。

江寒夜又感受到了左眼眼球那種幾欲爆裂的痛楚感覺,他心裏一驚:“難不成這是斷魂珠碎片?可是這裏為什麽會有斷魂珠碎片,是一早就在這裏的嗎?若是如此,為何我剛剛沒有發現?是悟顛大師圓寂後留下的嗎?此大凶之物為何會在一位神僧身上?”

江寒夜心頭有諸多疑問,然而此時悟顛早已魂歸天外,他便是想問也無從打聽了,江寒夜又習慣性的想要去跟洛日商議,然而連說幾句話沒有得到響應時,他才恍然間想起來:“是了,他已經不在了……”

這一日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讓江寒夜有些吃驚,一位長者在自己眼前去世,一個特殊的好友從此消失,再看看身邊的死寂的村莊,江寒夜的心便禁不住落寞起來。

悟顛即將說出關於臥牛村慘案的事時便死去了,江寒夜在收拾好所有東西之後又在村中逗留了兩日,挨家挨戶去查看,甚至又仔細的觀察過死者骸骨,便是附近山林他也找便了,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這之後江寒夜便隻好又帶著小白往萬劍山莊轉回去了。

回到山莊之後,江寒夜又去拜見師父師娘,將在臥牛村無所斬獲的事情說了一遍,本想順便把悟顛大師圓寂的事告訴師父,但是想起大師臨終之前曾囑咐他萬不可泄漏這件事,因此也便將到嘴邊的話給咽下,隻是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事。

“既然無所獲,想必是時辰未到,你不要再介懷此事,便是要報仇,也要自身足夠強大才行。”師父這樣對江寒夜說。

江寒夜點頭稱是,他發現這一段時間沒見師父,他好像也變蒼老了一些,頭發中有一綹變得不灰不白,極為紮眼,再觀他麵色,雖然看起來是紅潤有血色,可是那眼睛底部竟然是血紅的,像是充血一般。

“師父怎麽了?”江寒夜隱隱覺得師父身上,一定也發生過什麽了。

《陀羅尼經》和《馭水訣》,這是分屬於兩個不同門派的不同心法,江寒夜如今同時修這兩門功法,在細細琢磨之後,他便決定白日參悟陀羅尼經,夜晚修煉馭水訣心法,一時間倒也相安無事。

這一日,江寒夜清早起來吃過早飯後,便獨自在客房修煉。從後天一層到三層,似乎沒費什麽勁江寒夜就順利的一路走過來,可是在進入後天三層之後他明顯的感覺到進度變得緩慢起來,有時候甚至連續數月都沒有什麽感覺,盡管他依舊是那麽刻苦努力著。

“難道我就如師兄所言,將會成為那些終生都停留在後天三層的武者之一麽?”江寒夜打坐片刻後,不由得有些歎息的想道。

分心片刻後,江寒夜重新坐定,閉上眼睛,在心*那日悟顛大師所傳授的《陀羅尼經》以及其修煉法門從頭到尾澈想一遍,又深深吐息數次,籍此排清心中雜念,正要按悟顛所說的去修行,忽然間心中一動,倏地睜開雙目,口中失聲道:“怎麽會是這樣??”

此時此刻江寒夜心中猶如蒙上了一重濃烈的霧障,那霧障蒙住他的心眼,使他無法看清前途在何處。原來他仔細琢磨那陀羅尼經的修煉法門,漸漸窺探出佛門弟子修煉的門道。悟顛那日傳授他修煉法門時,曾千叮嚀萬囑咐,在打坐凝氣時,務必要將自心清空,斬斷所有雜念,所有的功法都將由心生出。若將心比做靈台之地,那些功法便好象是種植在這靈台上的植物一般,會隨著修煉者定力的增長而增長,一切都由心所生。所謂: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己,寂滅為樂。

而這兩年多來,江寒夜從萬劍山莊和桃伯處所領悟到的東西卻是,天地為萬物之靈,若想修真悟道,成就武者之道,需要在天地靈氣最為集中的時候,將心思清空,引的日月精華通過一呼一息進入體內運行,滌蕩體內的雜質,最終將人與這世界融為一體,方能得道永生。

這兩者之間看似沒有什麽區別,但是仔細琢磨下來,卻好似是一座山穀中,從兩側懸崖上奔湧宣泄下來的兩道洪流,頂頭衝撞到一起,激起水花萬千,互不相讓。

“一個向左,一個向右,我究竟該如何行走才是?”江寒夜怔怔的思索著,原本得到這高深莫測的神僧指點,應該是所有武者求之不得的事,可現在卻憑空給江寒夜增添了許多煩惱。

這矛盾纏繞在江寒夜心頭,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一連數日都沉浸在迷茫中。好在這兩班功法雖然相互矛盾,卻並沒有抵觸現象,因此倒也不會影響他馭水訣的修煉。

又一個月後,江寒夜的心神越發強大,通過念力可以自由的掌控越來越多的水了,他用竹簍拎一趟,竟也可以澆一行菜地了。再半個月,江寒夜竟然已經可以將竹簍灌滿,並隨意指使那水自行去澆灌菜地。

“嗬嗬,不錯。”桃伯在江寒夜身後站定,看著他如魚得水的模樣,笑著說道,“你的馭水訣略有小成了。”

“多謝桃伯精心教導。”江寒夜躬身道。

“咳咳!”桃伯咳嗽兩聲,“那我就托個大,全當這是我的功勞好了。不過我來問你,最近你那師父可又教你什麽心法沒有?”

江寒夜一愣,自從他成親之後,越發的少能見到師父,而且每一次見他江寒夜都感覺師父似乎在發生著悄然的變化,他也說不清為什麽。

“沒有,我們甚少見麵了,隻不過師父每每讓文福給我燉一些補品,說是補身子用的。”江寒夜回答道。

“哦?”桃伯拂須道,“既然收你為入室弟子,卻不教你修煉法門,反而日日燉補品給你……總不會是想要抱外孫了吧?”

江寒夜聽後臉上一紅,羞道:“桃伯,您說啥呢,晚輩迄今為止還是個童子之身……”

“嗬嗬,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桃伯哈哈笑道,“我來問你,那補品都有些什麽?”

“沒有一些,全是一種。”江寒夜道,“我也問過文福都是些什麽,他隻說是玄參湯,喝了補氣血,助我修煉一臂之力而已。”

“玄參?”桃伯摸著胡須眯縫著眼,沉吟片刻後對江寒夜說道,“小子,你明日裏來的時候,記得帶些渣滓給我來。”

“嗯?”江寒夜一愣,“您要渣滓做什麽?”

“總不成是要喝你的殘羹冷炙,讓你帶你就自管帶來,廢話不要太多。”桃伯皺起眉來,那倔脾氣又上來了,他瞥了江寒夜一眼,拄著拐棍兀自轉身離去。

江寒夜看著桃伯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這桃伯脾氣是一日古怪過一日了,動不動就會為一些小事發脾氣,一頓飯若是不可口他也要鬧騰半日,整個就是一個三歲孩童。

雖然江寒夜覺得桃伯脾氣古怪,但是對他說的話倒是記在心間了,這一晚回到寒玉別院,江寒夜回到書房剛剛坐定,門外就傳來文福的聲音。

“姑爺,該喝玄參湯了。”文福在門外恭聲道。

江寒夜眼睛一轉,開口道:“你進來吧。”

“遵命。”文福端了個托盤進門,將一盅湯放在桌上,並親眼看著江寒夜喝下去,才又收拾了湯盅告退下去。

江寒夜等文福走掉了,轉頭將口中的湯吐在身旁的痰盂中,又把特地在口中含著的渣滓吐到一張紙上,仔細包好了打算明日帶給桃伯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