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寒風料峭,洛水河靜靜的從首蒼山旁流淌著,河麵上星星點點晶瑩剔透的是浮冰。冬日的時候,洛水河河麵上總有這麽一段時間要被冰封住,但是這依舊阻擋不住河水在冰底緩緩湧動,奔流入海。

河畔一排數株白楊樹,枝椏上光禿禿的隻是偶爾可見一兩片幹枯的樹葉,在寒風中瑟縮抖動著,一抹月光瀉下,更給此處增添了幾分蕭索意味。

此時正值隆冬季節,卻見那滿是浮冰的河麵上飄來一隻木筏,撐筏的人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他身上背著一個藍布包袱,腳邊有一隻可愛純白色的似狼非狼,似狗非狗的幼小動物蹲著,此人不是江寒夜還能是誰?

原來離開萬劍山莊之後,江寒夜並沒有走陸路,而是循著水路一路逆行,往上遊臥牛村處而來。

“爹,娘,我來了!”一路上,離家越近,江寒夜心中就越是沉重。自臥牛村慘案以來,他每每從噩夢中驚醒,驚的一身冷汗時,都會情不自禁地問自己:“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或許那不過是個噩夢……”然而清醒之後他便又重新陷入了悲傷中,他知道如今自己在這世上,確乎已經是孤單單一個人了。

從靠近臥牛村的地方上岸,江寒夜帶著小白走在被冰霜覆蓋,堅硬如冰的田埂上,遠遠望去,他甚至能看到臥牛塚的那個突起。看到那臥牛塚,江寒夜的腳步停頓了一下,還未曾進村,他就又感受到了那種悲傷,這村子裏現在滿是冤魂吧,不知那些村民們的冤魂是否能從這片土地上解脫出來?

左邊是村子,右邊是往日江寒夜打柴的山林,他帶著小白站在那裏稍作遲疑,然後毅然舉步向村子裏走去。

在村口那棵老柳樹下,江寒夜意外的看到了一樣東西——一些被燒過的元寶蠟燭,很明顯,有人來這裏祭拜過,會是誰呢?江寒夜想了想,也停下腳步,將身後包裹裏裝著的東西拿了出來,今天確實是五七了,他要來這裏祭拜爹娘和父老鄉親。

江寒夜點上蠟燭,放上幾盤點心和幹果,又燃起一個火盆,將紙錢一張張的燒掉,一陣寒風吹過,將那紙灰吹的漫天遍野都是。燒完這些東西,江寒夜又恭恭敬敬的叩了幾個頭,就在這時,他意外的發現了一個東西,在被凍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竟然鑲嵌著一顆珠子,他用力將那珠子摳出來。

借著月光和火光,江寒夜發現那竟然是一枚佛珠,他的眉頭擰了起來,心中暗暗思忖道:“佛珠?此處如何會有佛珠?整個村子方圓上百裏內都沒有寺廟的,而且我也不記得誰家信佛啊……”

就在江寒夜狐疑的時候,忽然間小白衝著村內嗚嗚嗚的狂叫起來,似乎村子裏有什麽人一樣。

“走!”江寒夜毫不遲疑,騰地站起來,用腳踩熄火光,將佛珠收好,然後帶著小白一路往村子裏走進去。

小白一直都帶頭衝在前麵,一路朝村西頭跑過去了。江寒夜緊緊跟在小白身後,穿過村子的巷道,來到了村西頭。這裏有一棵老槐樹,老槐樹下有一棟已經坍塌的房子,江寒夜依稀記得這裏是老莊叔家的屋子,因為落雨坍塌,此後他們就搬進了村子裏麵住了。

“小白,這裏有什麽不妥嗎?”江寒夜皺眉問道,他看到小白一個勁的衝著那屋子裏吼叫著,似乎裏麵有什麽東西使他很不舒服一樣。

“嗚嗚嗚嗚!”小白俯下身子低吼著。

江寒夜抬起眼看向那屋子,破敗的大梁壓了下來,橫在山牆上,剩下的一角牆壁剛好與那大梁之間形成一個小小的窩棚似的空間,在那片黑暗中,江寒夜似乎看到了一個黑影正瑟縮著蹲在牆角。

“誰?”江寒夜沉聲問道。

梆梆梆!

沒有人回答江寒夜,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木魚聲,以及一個人低聲誦念佛經的聲音。

江寒夜的眉頭皺的更高,這裏怎麽會有一個和尚?他是遊方經過此處的和尚,還是被誰請來平息冤魂憤怒的僧侶?他是從哪裏來的?無論此人是誰,一定要好好盤問一下。

江寒夜噌的一個箭步躥上去,一掌將那橫梁打飛,他看清楚了這角落裏蹲著的人,是一個手持木魚,身穿麻灰色僧袍的僧人,他臉上滿是汙垢,眼神渾濁,嘴唇不斷的蠕動著,似乎是在誦念經文,左手端著木魚,右手不斷敲擊著,在他身旁還放著一根九環錫杖。雖然這僧人雖然臉上滿是汙垢,但是江寒夜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大師???”江寒夜無比訝異的說道,“怎麽會是您??”

在那黑暗角落裏蹲著的僧人,眉頭上的眉毛非常濃密,兩條眉毛之間甚至沒有界限,形成一個一字形,再看他的輪廓,江寒夜對這人印象再深刻不過了,因為就是這人在三派會武之前的那一夜,救了他一命。

“悟顛大師,您怎麽會在這裏?您不是回須彌山了嗎?”江寒夜蹲下去,仔細的看著悟顛,他發現悟顛身上似乎有一種氣息,這氣息讓江寒夜感覺很不妙,隱約中他覺得似乎是有什麽事情發生在悟顛身上了。

“南無阿彌陀佛!”悟顛原本嘴裏含混不清的在念著某種梵音經文,見到江寒夜之後他臉色倏然一變,眼神也收斂了許多,單掌成十誦念一聲,然後站起來緩緩走出這角落。

悟顛身形魁梧,江寒夜雖然也初長成,但是在他麵前顯然還是個少年模樣了。看到大師起身,江寒夜也狐疑著站起來,悟顛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來這裏做什麽?是偶然還是必然?

悟顛眼神有些空洞,他看了江寒夜一眼之後,便繞過他,站到廢墟前的空地上,仰頭看著月空,一言不發。江寒夜皺起眉來,他與悟顛大師雖然相交不深,也沒說過幾句話,但是以悟顛在江湖上的聲望,絕對是一個修為莫測高深之人,為何今日會這般模樣?看起來有幾分落魄,還有些淒慘。

江寒夜仔細打量著悟顛的背影,忽然間他看到悟顛的後腦勺上似乎有一圈類似蚯蚓似的暗紅色的東西隱伏在烏青的頭皮下,像是血管,卻又更像是刺青。

小白一個勁的衝悟顛低吼著,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這讓江寒夜心裏暗暗的打個問號。

悟顛看著夜空,過了很久終於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看著江寒夜說道:“你是江寒夜吧。”

“弟子正是!”江寒夜心裏也終於鬆了口氣,他雙掌合十,虔誠躬身道。在這樣一位高僧麵前,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的變成這副虔誠模樣。

見悟顛說完那句話之後又沉默下來,江寒夜便開口問道:“大師,敢問您怎麽會在此處?”

悟顛低頭看著江寒夜,眼神中現出複雜意味,他身子踉蹌一下,險些跌倒,江寒夜忙上前扶著他,這時候江寒夜才發現,悟顛大師的身軀竟然是冰冷的,甚至比這隆冬還要冷上幾分。

“大師,您究竟是怎麽了?”江寒夜問道。

悟顛歎了口氣,低聲道:“命數便該如此。”

這句話江寒夜有些聽不懂,不知悟顛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在對江寒夜說,又或者是在對這些枉死的村民們說,抑或是在對天下蒼生說。

悟顛身上散發著一股焦臭味道,就好象是腐敗的肉類被火燒焦一樣的那種味道。之前江寒夜沒有注意到,現在兩個人麵對麵站了,風吹到悟顛身上,那氣味就散發開來。

江寒夜忽然覺得這氣味似乎曾在哪裏聞到過,他皺眉仔細思索著,回憶將他拉回幾個月前的悠悠穀內,那幾個漆黑的夜晚,在深穀裏遇到那個怪人時,他身上就是散發著這種焦臭腐敗的味道。

“大師!究竟發生什麽事了?”江寒夜再次問道。

悟顛掙脫了江寒夜的手,踉踉蹌蹌往前走了數步,小白一直伏著身子,隨時保持警戒狀態望著他。

“唉!”悟顛猶豫了一下,歎了口氣低聲說道,“想不到我悟顛一生清白,就被這珠子給汙了……”

“大師……”江寒夜緊走兩步,又不敢靠那僧人太近,直覺告訴他,悟顛一定是有什麽話想要對他說了。

“孩子。”悟顛走到槐樹下,以手扶樹,“我在此間等了你一個多月,你終於來了。”

“您在等我?”江寒夜一愣。

“嗯。”悟顛點點頭,低聲說道:“我命不久矣,你若再遲來一步,隻怕便沒機緣見到你了。”悟顛劇烈的咳嗽起來,他咳嗽的時候,江寒夜分明看到其後腦勺上的那一圈暗紅色的奇怪東西高高鼓起,如毒蛇一般猙獰。

“到底是為什麽?”江寒夜問道。

悟顛咳嗽著,吐出一口黑血來,那血沾滿他身前的僧衣,拿帕子擦幹嘴角的血跡之後,悟顛抬起頭,看向隱藏在蒼茫夜空中的遠山,那背影顯得那麽孤單、淒涼。

不知何時,天空中又飄起了雪花,北風夾著雪花,胡亂落在地上,給這死寂的村莊增添了幾分寂寥。

悟顛扶著樹靜立片刻,伸手衝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來,背對著江寒夜說道:“來。”

悟顛的聲音十分蒼老,聽起來好像很疲憊的模樣。江寒夜緊走幾步,來到他身邊,隻看他一眼便吃驚不已,僅僅是片刻功夫而已,這位舉世聞名的大師容顏竟然已經如此蒼老,眉毛和下巴上長出的胡須全部都白了,雪白一片,乍一看還以為是這天上的落雪覆蓋在上麵而致,可是再仔細看去,卻發現他額頭上皺紋多了很多,深深地刻在他的臉上。

這修真之人所修煉的道術也罷,法術也好,正道也罷邪魔外道也好,其目的不外乎是使得修煉者朱顏永駐,常青不老。悟顛大師在江湖上聲明赫赫,是修真界中鼎鼎大名的人物,在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江寒夜就覺得著人看起來也不過是三四十歲的模樣,後來才聽人說他起碼有四百多歲了,這樣一個精通佛法修真之道的人,怎麽會在這片刻之間如此急劇的衰老成這模樣?

悟顛長歎一聲,轉身怔怔的看著江寒夜,看了很久才開口說道:“孩子,你身上藏有天大的秘密,對也不對?”

江寒夜一愣,他看著悟顛的眼睛,此時這位大師的目光雖然渾濁,但是內中卻又透著幾分淡薄和堅定,以及參透生死的意味,這使得別人無法在他麵前遁形,江寒夜自然也不能,他點了點頭說道:“大師明智!”

“你資質平平,卻能在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裏一躍進入後天三層境界,我觀你如今的修為,隻怕已經到三層中期了,隻怕你身後另有高人指點吧?”悟顛的聲音很輕,但是穿透力極強。

江寒夜心頭一震,嘴裏不由自主的回答道:“大師如何得知?”

“你雖然進步神速,但是體內真氣雜亂,並且正邪對峙,經常會給你帶來肉體上的苦惱,對也不對?”悟顛又道。

“正是如此。”江寒夜低聲回答。

悟顛後退兩步,背靠著老槐樹,緩緩坐下,輕輕歎息一聲說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可不是還有這麽一句話,人定勝天麽?”江寒夜看著悟顛說道。

“嗬嗬,若等你到了可勝天之時,你便不再是你,也不會再為這些塵世裏的事苦惱了。”悟顛滄桑一笑,“然修為強悍之武者,其神通廣大,有役天之力,可是這世上能到這一步的,又有幾人?”

江寒夜有點摸不到頭腦,他不知眼前這位聲名赫赫的大師究竟要對自己說些什麽,他又為什麽在此苦苦等候著?

“你體內的東西,舉世之間也就隻有你一個人才能勉強壓製它,然而你現在修為尚淺,實戰不足,它常常會反噬於你,是不是?”悟顛又道。

“大師所言,句句中的!”江寒夜回答道,他看到悟顛的眉心之間竟然也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暗紅色印記,就隱藏在他的一字眉內,似乎它在隨著大師氣息的強弱而變化著,氣息越強時,它的光芒越弱,氣息越弱時,它的光芒便越強盛。

“當今世上,正道三大派之間,雖然看似親如一家,而實際上卻各有隔閡。”悟顛緩緩說道,“弟子之間雖然多有聯姻,但是彼此武功心法卻不能外傳,這你可知道?”

“晚輩知道。”江寒夜點了點頭,他還沒有搞清楚這位大師究竟想要做什麽,說什麽,不過卻能看得見他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急劇的衰老著,轉瞬間竟已是雞皮鶴發。

“若要徹底降伏你體內的那戾氣,普天之下隻有兩個法子。”悟顛說道,“其一,用我佛門的長壽滅罪的陀羅尼經來化解;其二,用洛行雲的血魔神功,與它來個以魔製魔,以毒攻毒。”

江寒夜皺了皺眉,他現在漸漸聽出悟顛的意思了,他竟是想幫自己一把麽?

“可是這兩個法子又各有疏漏。”悟顛道,“陀羅尼經,乃佛門至寶,密不外傳,且需要修煉者有人從旁指點,才能避免真氣紊亂,走火入魔。而那血魔神功雖然厲害,卻始終都是個魔功,便是克製住了斷魂珠的戾氣,最終也會在修煉者體內泛濫成災,最後喧賓奪主……”

“大師,您不要說話,休息一下吧。”江寒夜看到悟顛每說一句話都那麽吃力,心中大為不忍,他從包裹中取出水袋,裏麵裝著的是萬劍山莊獨有的清澈山泉,清冽甘甜,且無雜質,似乎天生就是為修真者準備的飲品。江寒夜蹲下,將水袋送至悟顛嘴邊。

悟顛如今形容槁枯,如同一具幹屍,全身的皮膚都皺巴巴的,毫無光澤,他的嘴唇更是幹裂,在北風下露出血絲來。悟顛輕輕搖了搖頭:“我大限已至,無需費力掙紮,老衲生在人世間數百年,早已參透生死……隻是你……”

“大師,您說。”江寒夜看著悟顛說道,“晚輩洗耳恭聽。”

“你身上肩負著的,不獨有你自家的仇恨……這斷魂珠最終會導致凡塵一場巨大的災禍,累及萬千生靈……陀羅尼經和血魔神功,都隻能做到壓製它,卻不能最終將它化為無形,若要拯救蒼生,你需要……咳咳”悟顛劇烈咳嗽著,他看著江寒夜說道,“你一定要尋回這斷魂珠,將它送到九黎村……”

“九黎村?”江寒夜恍惚間就好象是被閃電觸動了心的最深處,整個人的心神恍惚了一下,這個地名是他第一次聽到,可是聽到這地名後,卻似乎喚醒了他內心深處塵封已久的記憶,一道模模糊糊的記憶的閘門打開,裏麵霧蒙蒙的一片,他想要看,卻看不透。

“去九黎村,找闞大師……”悟顛說道,“現在,我將傳授你陀羅尼經,並將修煉法門也一並傳授給你……總可使得你免遭魔道侵襲,免得走上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