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入耳，刹亞身體立刻禁不住為之微微一震，但隨即便已經恢複到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又撒出去一大把魚飼料，淡淡道：“天王天下四個字，也不是我的發明，而是咱們刹家曆代祖先矢誌不忘的理想。至於說驚世無悔嘛……二弟你說得沒錯。我前兩年參研《皇極經世書》，深覺大有啟發。於是便試圖將自己生平曾經學過的所有東西全部融會貫通，然後取其精華地創出一式獨門絕招。名字嘛，也確實是想好了就叫做驚世無悔。隻不過設想雖然容易，實際上坐起來便相當困難。所以直至目前為止，這一招其實根本尚未完成，所以我也從來未曾對別人提起過。”
刹亞頓了頓，漫不經心地續道：“二弟，大哥我不太清楚，你究竟是從哪裏聽說來這件事的。隻不過呢，既然你能夠知道，那麽別人當然也能夠知道啊。被有心人看在眼裏，然後預先安排下這個伏筆來栽贓嫁禍，那又有什麽好奇怪的了？別忘記，這次〖藍國〗大亂，始肇端者就是段霹靂對藍海表弟的栽贓嫁禍。他們做得第一次，自然也有第二次。又有什麽好奇怪的了？唉～～二弟，你硬拖著我離開辦公室來到這個‘D9區域’，難道就隻是為了想說這種無聊話？聽大哥好好勸一句吧。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不管對你還是對我們刹家，那樣都肯定不會有任何好處的。”
刹家二少爺雙手捏成拳頭微微顫抖，沉聲道“我也很想不管，但又實在不能不管。大哥，從小到大，你都教導我骨肉親情，血濃於水。你、我、老表、再加上小姨，四個人一條命，打斷骨頭連著筋，誰也不能離開誰的。可是現在……為什麽在我眼裏所看見大哥你做的事，竟然都和大哥你說的話完全不一樣了？你說到段霹靂栽贓嫁禍嗎？好，我就和你講栽贓嫁禍這件事。我們剛剛回來〖藍國〗還沒下飛船，大哥你就堵在港口質問我們。又不說明死的人是黑鯊，含含糊糊地說什麽‘那家夥’，這難道不是有意誤導？老表被願望，被監禁起來陷害，從頭到尾，都是我和小姨在忙活，大哥你隻有袖手旁觀，什麽都不肯做。這也算了。我們想要闖監獄劫人，大哥你竟然還一再阻止我們，這到底又是為什麽？是不是由始至終，你根本就不想替老表洗脫冤屈？抑或說，你根本就想老表他死？”
“夠了。二弟，真想不到，你年紀也不小了，竟然這樣天真幼稚？”刹亞放下手裏的飼料盒子，轉身回頭，滿麵嚴肅地凝望著自己這名兄弟，道：“你這些疑問，那天在‘天王閣’上段千山早已經當麵提出來過了。而藍海表弟也在場聽得清清楚楚。他是怎麽回應這些所謂疑問的？難道當時你沒看見嗎？”
“我當然看見了。哈，老表他表示無條件相信大哥你嘛。”刹加嘲諷地冷笑一聲，道：“當時有段千山在場，大敵當前，老表當然隻能不計前嫌了。否則的話，難道他還能現場和大哥你較真，然後大家撕破臉皮內訌，讓段千山那老賊可以坐收漁利，將我們統統一網打盡？可是老表他口頭上不計較，心裏頭呢？現在大哥你甚至連關心一下他的安危這種表麵工夫都不肯做，老表又會怎麽想？大哥你說一家人，一家人是這樣的嗎？血濃於水，就是這麽個濃法？”
刹亞歎了口氣，踱步上前，伸手按在自己兄弟的肩膀上，凝聲道：“二弟，你別這麽激動，冷靜一下吧。不錯，我曾經說過血濃於水，四個人一條命的話。但那是十多年之前了。此一時彼一時，很多東西都是會變的。小時侯我們和其他小孩子打架，你需要大哥幫忙。現在再打架，你還需要大哥幫忙嗎？所以啊，藍海表弟完全可以照顧自己，不必別人去替他瞎擔心。正因為明白這一點，兼且信任表弟他有這個能力，所以我才不去過問啊。至於你先前的那些問題……嘿，我可以在這裏向刹家曆代祖先發誓，絕對沒有出手加害過藍海表弟。若然說謊，就讓我永遠不能達成收複地球的理想。二弟，你滿意了沒有？”
刹亞說話語氣沉靜，帶有一種猶如清涼海水漫卷其身，令人下意識就感覺心定神寧的作用。刹加的心情原本躁動不安，已經近乎失控。但現在卻赫然變得心平氣和，重新恢複了寧靜。他長長舒了口氣，反過來抓緊了自己大哥的手臂，一字一頓用力說道：“大哥，你是我親生的大哥。不管你做過些什麽，到最後我總是會向著你的。但老表他也從小和我們一起長大，彼此相依為命才堅持到了今天，同樣是我們的手足兄弟。在這個世界上，除去小姨、你、還有老表三個之外，就再沒有第四個人，可以讓我覺得在乎了。所以大哥，我真的不想看見自己最在乎的兩名兄弟，到了最後竟然會反目成仇，互相殘殺。你你明白嗎？”
“我也不希望會有這麽一天。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的意見完全沒有任何分歧。”刹亞又歎了口氣，道：“但是，有時候問題不是那麽簡單，更不是我們自己想怎麽樣，就能夠怎麽樣的。二弟，你要記住。不管再怎麽親近也罷，表弟他始終姓藍，而我們則姓刹。我們是一家人，但同時刹家和藍家，又是兩個相對獨立的集團。有很多事情，我們都必須顧及自己下屬的利益，可不能單純自己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啊。”
“你是說，我們兩家之間會有利益衝突？怎麽可能！”刹家用力搖頭，否定道：“究竟能有什麽利益，是足以讓我們兩家翻臉的？‘天王之王’的寶座嗎？但老表曾經親口對我說過，他根本不在乎這張椅子，也從來沒想過要去爭。連最大的權勢地位都可以放手了，大哥你究竟還在擔心什麽？”
刹亞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我已經說過了。咱們都不是簡單的隻代表自己，而是代表了一整個龐大的利益集團。我和表弟之間，誰能當上‘天王之王’，就能夠安插屬於自己集團的人，去擔當更加重要的職務，掌握更多資源和更高權勢。所以即使我和表弟兩個人不爭，下麵的人同樣會推著我們去爭。這根本不是誰簡單地說一句放手，就能當真放得開手的。一山不容二虎，除非其中一方完全喪失‘爭’的資格，否則的話，鬥爭根本就是任何人也不能避免。”
刹加大聲反駁道：“這根本是廢話！大哥，你和老表兩個，都同樣擁有這個時代最強大的力量。隻要你們自己不願意，又有誰能夠強迫得了你們？其實歸根究底，就是大哥你自己想要爭而已。可是老表他卻就對你構成了威脅，所以你……所以你才……”猶豫再三，他始終不敢，同時也不願意將最後的那層窗戶紙捅破。話到口邊，終於還是硬生生咽了回去。刹家二少爺用力咬了咬牙，跺腳問道：“對不對？”
刹亞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凝聲道：“二弟，你已經是成年人了。無論你願意怎麽想，那都是你自己的自由。大哥沒有權力管，也管不了。大哥隻希望你能夠永遠牢記一件事：你是刹家的人。所以你做的任何事情，都必須以刹家的利益為最優先考慮。親情、友情、愛情，這些重要不重要？當然重要！但是，當這些情和刹家的利益相互發生衝突時，你究竟應該如何選擇？關於這點，你一定要考慮清楚才好。”
刹家二少爺撥開大哥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踉蹌倒退了兩步。眉宇間的神色同時混雜了厭惡、不屑、憤怒、哀傷、鄙夷、失落、以及震驚和難以置信。他連連搖頭，喃喃道：“不可能！你不是我的大哥！我知道的大哥，根本不會說得出這種利欲熏心兼無情無義的話，絕對不會！”
刹亞沉聲道：“我所說的話，正是這個世界再真實不過的道理。人和人之間，本來就是因為各種利益相互糾纏，所以才會集合和團結在一起的。沒有利益，就沒有人類社會。至於情義這種東西的存在，本質上無非也是為了可以更好和更快、更多地獲取各種利益而已。”
“那麽我呢？我又怎麽樣？”刹加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怒火，怒吼道：“假如有一天，我的存在也妨礙到了你，妨礙到了所謂刹家的利益，那麽大哥你又會怎麽選擇了？到時候，你是不是也要像今天犧牲老表一樣，為了那狗屁的利益而將我，和你同一個爹娘生出來的骨肉同胞給狠心除掉了？”
刹亞連連歎息，道：“二弟，你不要再鑽牛角尖了好不好？這種愚蠢問題，從來也沒有什麽正確答案可言。而現在，無論怎麽回答也罷，你都根本不可能感到滿意。所以我隻能夠說，無論如何，你我都是一母同胞的親生兄弟。所以我會用盡所有手段，盡量避免咱們兄弟會走到那麽一步，僅此而已。至於現在……”
刹亞轉過身去，向著電梯出入口的方向走去，淡淡道：“我還有很多重要工作還未完成的。就不能再留在這裏陪你胡鬧糾纏了。二弟，好好想想大哥跟你說的這番說話吧。趕快長大，趕快變得成熟一點吧。要知道，真正支撐著刹家的人不是小姨和表弟，而是我們兄弟，是我們兩個同樣姓刹的人啊！”
沒有再理睬自己兄弟，刹亞連頭也不回地，徑直穿過了已經枯萎的熏衣草田。片刻之後，他那魁梧身影就被緩緩合攏的銀灰色金屬門所遮住，再也看不見了。偌大一片田野之中，就隻剩下刹加孤零零的身影。他死死捏住拳頭，渾身上下都在不停顫抖。突然間，整個人也像徹底崩潰了一樣頹然跪倒在地。拳頭豁盡全力，一下接一下地不斷捶打著地麵。牙齒緊緊咬著下唇，直咬得血肉模糊。眼眶內被淚水充斥，視野一片模糊，幾乎什麽東西都看不見了。
從小到大二十幾年所建立起來的整個世界觀，仿佛一夕之間就徹底坍塌崩潰。刹加隻感覺極度傷心，極度失望，外加極度的憤怒。可是這些傷心失望還有憤怒，卻全部也鬱積在心，他甚至連發泄都不知道到底該向誰發泄才好。這刹那，他甚至希望來一場超級大爆炸，將〖藍國〗徹底炸個灰飛煙滅，所有人都統統在這一刻死了，那就什麽都用不著再煩，也不會再有任何問題了。
大爆炸沒有出現，出現的是一片陰影。它突如其來，遮住了刹加頭頂的天空，將他庇護起來。刹加愕然怔了怔，雖然猛然爆發出雷霆暴怒，憤身咆哮著縱身躍起，連半眼也懶得多看，不假思索就是一拳轟出去。雖然因為心神混亂，並沒有使用任何武學招式，然而這純為發泄的一拳，卻自然而然地就動上了自己幾乎最強的二十三萬匹磁場力量。別說是個人，哪怕是座高樓大廈，中了這記拳頭也非得被他當場打成粉碎不可。然而彈指刹那，刹加隻感覺手腕像被鐵鉗牢牢鉗住，拳頭被迫懸停半空，甚至連再向前移動哪怕半寸也變成了不可能。他愕然抬頭，然後便……立刻看見了自己的表弟藍海。
刹加遽然劇震，雙眼滿含難以置信地瞪到最大極限，失聲叫道：“老表，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的？啊，對了！剛才……剛才我和大哥的說話……難道你……難道……你……”
藍海鬆手放開刹加的拳頭，微微點了點頭。刹家二少爺如遭雷擊，腳步踉蹌，接連倒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將自己腦袋深深埋入兩膝之間。肩膀微微聳動，一陣經過極力壓抑之後的嗚咽聲隨之傳出，身下泥土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被打濕了一片。
藍海歎口氣，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雙手抱膝，也不說話，隻是抬起頭來，舉目遠望。盡管隻是全息模擬影象，然而其逼真之處，卻和真正的室外毫無分別。凝望著那藍天白雲，不知不覺之間，心情也會逐漸平和開朗起來。一切一切的煩惱，都仿佛因此而變得微不足道，完全不值一提了。
氣氛這種東西，便是會傳染的。藍海雖然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話，但那種沉靜的態度，卻間接安撫了刹加。好半晌過去，他內心的鬱悶發泄得也差不多了。用手背擦幹淨眼淚，抬頭道：“老表，巨鯊那瘋子，沒有對你怎麽樣吧？有沒有受傷？”
藍海淡淡道：“我很好，沒事。其實有一句話，大表哥他說得很對。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們都有能力自己照顧自己，你實在用不著太擔心的。”
“說得對？他說得對個屁！”刹家二少爺一下子又激動起來。憤憤不平地大聲道：“老表，你剛才什麽都聽見了。大哥他……大哥他那樣對你，難道你不生氣，不覺得憤怒和傷心的嗎？”
藍海搖搖頭，道：“我當然不會覺得高興，不過……老實說，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其實我之前也隱約有些預感了。既然有了心理準備，那麽真正接受起來，其實也不算太過困難吧。而站在大表哥的立場上……其實也很難說他究竟有什麽地方是錯的。至少……至少大表哥他還沒有想要我的命，總算還顧念著兩分親情，對不對？”
“你竟然說……竟然說他沒有地方不對？”刹加一下子跳起來，雙手抓住藍海肩膀，厲聲喝道：“那麽就是說，假如換了是你的話，你也會這樣不念骨肉親情，為了什麽狗屁利益，就向自己兄弟下手嗎？”
“不會。大表哥是大表哥，我是我。我可以理解他的出發點，但並不代表著我也會和他做同樣的事。”藍海也伸手出來按住刹加肩膀，微微一笑，道：“大表哥可能覺得集團利益最重要，但在我看來，手足兄弟才是真正無可代替的財富。而且，即使要替集團爭取什麽利益，也還有其他很多方法。刹加，宇宙是很大的，而〖藍國〗僅僅隻是太陽係邊緣的一座小小孤島罷了。隻要跳出這個圈子，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問題，那麽我們就可以發現，原來很多被認為非常嚴重的問題，其實並不象我們想象的那樣重要。”
刹加平靜下來，默默咀嚼著藍海的說話。良久良久，他終於抬起頭來，緩緩道：“那麽，老表你準備怎麽做？跳出原來的圈子？你是打算離開〖藍國〗嗎？很好。如果是的話，那麽我跟著你一起走。”
“離開嗎？或許這是個好主意。講真的，平原星和地球上現在究竟變成了怎麽樣，我實在有些擔心。不過，現在還不到離開的時候。”藍海深深吸了口氣，凝聲道：“因為那樣做的話，我就單純隻是個不敢麵對挑戰的懦夫罷了。而解決類似問題的辦法，其實祖先們早已經替我們想好了，不是嗎？”
刹加愕然一怔，隨即雙眼發亮，脫口叫道：“老表，你的意思是……”
藍海態度沉靜，從嘴唇間吐出了仿佛帶有魔力的兩個字：“聖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