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裏又是風又是雨的,方從哲罷相,葉向高上台主內閣事,東林的左光鬥、楊鏈、劉一燝等重臣掌握了主動權。在東林淩厲的攻勢下,繼方從哲之後,前吏部尚書又引咎辭職,東林推舉黨徒趙南星出任吏部尚書,雙方正在交鋒。如果趙南星出任了吏部尚書,那麽就可以很明確一點,東林黨將完全替代浙黨成為執政黨。

這些事情,張問也管不著,隻是靜觀其變,看趙南星會如何作為。這幾天黃仁直的同鄉沈敬被接了過來,和黃仁直住在一起,張問便請二人到宅中的客廳見麵,想看看這個沈敬是什麽樣的人,能勝任什麽公事。

張問自坐於前院北邊的客廳裏等候二人,隻出屋門迎接。過了一會,黃仁直和沈敬便走了進來,張問與二人作揖告禮,入廳分賓主入座。張問坐於北,黃仁直坐於東,沈敬坐於西。在北方,是以左為尊,黃仁直先來,是張問的第一幕僚,自然就坐東麵。要是在江南民間,黃仁直就該坐右手,習俗有所不同。

張問端起茶杯,揭開杯蓋吹氣的時候,觀察了一下沈敬,見他身材短小,差不多比黃仁直還矮了半個頭,雖然才四十多歲,但是兩鬢已經斑白,眼窩深陷,臉色暗黃,麵部棱角分明,骨頭粗大,故臉上看起來肉很少。身穿長袍,但是麻布的,還很舊。看來已經窮困了有一些日了,不過還好洗的比較幹淨。

張問放下茶杯,隨意找了個話題開始,“我記得有個修道的仙人和沈先生同名,對了,叫沈敬煮石。”

沈敬強笑道:“慚愧慚愧。大人說的那個沈敬,恐怕是民間臆造。”

沈敬煮石那是個道教的故事,說的是浙西有個人叫沈敬,自幼學道,後來雲遊至鍾山,遇見一位老太婆,給了他一塊白石,說是能煮成仙果。沈敬煮了十年還是一塊石頭,後來就泄氣不煮了。後來那位老太婆又來到了,說你得到這石頭,何不心懷虔誠、消除疑慮地煮它?如果這樣,不用十年便可吃了。如果心中疑信參半,雖煮上十年,仍然是吃不得的。然後沈敬就繼續煮,煮成了仙果,忙沐浴清潔,將石頭吃下去,頓時,他變回了童顏,須發像漆般黑亮,心中清朗,身體輕捷。變成神仙了。

“哦?”張問故意試探道,“人心至虔,將石頭煮成仙果,也並非不可能,為何先生如此肯定?道與佛,都是教人向善,人之向善,如水之向下也。”

張問說人心至虔,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其實是在試探沈敬,借此了解他的觀念,從而判斷他的性格和思想。張問最怕高人逸士弄些玄虛,搞得人半懂不懂,又沒什麽實用。

沈敬搖搖頭道:“在我看來,人向善,和水向下,連一丁點關係都沒有。”

張問聽罷嗬嗬一笑,不置可否。又聽沈敬說道:“道是道,物是物,兩廂毫無關係的事,為什麽要扯到一起?比如事沒有辦成,是才能不濟方法不對,和道德高下有何關係?”

“格物明理,朱子精神,乃科舉正理。沈先生如此看待經義,怪不得未中舉人……”張問心下覺得沈敬很對口味,但也忍不住挖苦了一下。張問不得不承認,自己雖然也是科舉正途出來的人,不過那些理學隻用來考試,他骨子裏的觀念卻趨向於實用。

“那大人認為朱子精神是宇宙(天地黃黃,宇宙洪荒)至理?”沈敬聽罷,有些浮腫,眼袋很重的渾濁眼睛突然很認真地看向張問。聽黃仁直說他平時酒喝得很厲害,所以張問認為他眼睛的浮腫可能和飲酒過多有一定的關係。

沈敬看著張問的嘴,很是關注張問的回答。張問明白了,不僅自己在選人才,人才也在選雇主。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隻有一幫有相同理念的人,才能聚到決策層,如果張問和沈敬的觀念不同,可能沈敬寧願隻為張問寫寫文書之類的活。

張問嗬嗬一笑,說道:“朝廷用理學教化臣民,明理懂禮,自然有朝廷的道理。隻是經世致用之時,諸多玄理不定有用。”

沈敬點點頭,看向對麵的黃仁直道:“黃兄果然眼光獨到。”

黃仁直摸著胡須笑道:“賢弟以後盡可與老夫全力輔佐大人,有朝一日大人若留名青史,不定你我二人也能掛個名,嗬嗬。”

張問又道:“聞黃先生言,沈先生通兵事,且曾經遊曆遼東。請教兵事以何為本?”

“大人這個問題問得太籠統了,具體事自然應該具體說。如果就統說兵事,我還是推薦孫子,孫子兵法雖相去千年,但仍然算得上根本兵學。兵者,國之大事,存亡之道。勝負之分,道、天、地、將、法五因決勝負耳。道為首位,是正義,是天理,是民心。故大人所問以何為本,當以道為本。”沈敬侃侃而談,話語平靜,語言樸質,絲毫沒有故弄玄虛的口氣。

張問來了興致,又問道:“遼東事,沈先生覺得誰的方略比較靠譜?”

沈敬毫不猶豫地說道:“如果非要選一個人,我選熊廷弼,至少可以守土。”

張問聽他話裏有話,說道:“聽先生之言,我大明隻能守,不能攻?”

“非不能攻……”沈敬搖搖頭,端坐在椅子上,下半身卻絲毫沒有動,“守策,道在遼人保家護親、抵抗侵略;攻策道在何處?建州本為大明之地,伐之為正義,但民心何在,道之不全。若非要攻,牽扯的就不隻是兵事了。”

張問年輕,血氣方剛,覺得兵家攻略才夠王霸,守來守去太憋屈,便不禁問道:“非要用攻策,該如何辦?”

沈敬道:“建州之地,如一塊硬石頭,啃之無味,故士卒不願亡命以赴,所以攻策缺道。沒有道,可以創造道。道有兩策,一為利,一為魂。”

張問欠了欠身體,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道:“何為利,何為魂?”

沈敬半眯著眼睛,不緊不慢地說道:“人之趨利,是為人心。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雖然不能登大雅之堂,但不承認也無法,人是趨利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用募兵,以高額獎賞,戰必勇。但有兩難,一難怎麽能投入大量軍費?這就牽扯到戶部財政和諸多官紳勳貴,絕非易事;二難錢投進去了,如何保證用到刀刃上,這又牽扯到官僚結構和理政效率……”

“……二為魂,為何魂?東周末年,天下爭霸,秦軍一掃六合雄霸海內,鞭笞天下統一河山,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有魂。鞅以耕戰之策獻秦王,全民尚武,士卒可以因戰功進爵,甚至可以與士大夫平起平坐,故武人有魂。觀今之大明,七品給事中可以在一二品武官麵前橫鼻子瞪眼,府兵被層層盤剝,如一群奴隸,魂從何來?故戰弱也。集魂比集財更難,前朝戚繼光,一生致力武備,尚且無法改變現狀,何其難啊。”

張問聽罷難,並不發愁,壯誌躊躇地說道:“世上無難事,就怕有心人。隻要方向正確,盡力去做,說不定能成功呢?”

沈敬笑道:“如果大人做成這樣的事,前朝張居正也無法相比上下,青史用千古名相定論絕無誇大。”

張問與之相談甚歡,寢食俱廢。最後幾個人覺得,先集財改觀官僚理政效率這樣的事比較容易些,什麽提高武人地位這些會受到各家學派的攻擊,估計剛提出來就會把自己變成妖黨。當然,要幹事,首先配置黨羽,擁有實力才是正途,想當初張居正也是不擇手段許以官職利益推行改革,迂腐自視正直是沒法幹成大事的。

不多久,張問又遇到了好事。本來應該是壞事,就是關於他老婆張盈的事。張問做了大員之後,漸漸引起了大夥的關注,發現他和他老婆張盈是同姓,雖然沒有血親,但是按禮教這樣的婚姻是不合法的,理應用杖刑然後離異。但是張盈的妹妹是皇後,誰也不敢太強烈地要求張盈離異變成寡婦,那等於是公然和內宮為敵,但是上書皇帝提出問題是必要的。

朱由校也認為這是個很明顯的問題,道理上說不通,但是張盈都已經嫁給張問了,要是強迫他們離異等於是毀了張盈一生的幸福。朱由校說張問有大功於社稷,又是皇親,賜國姓,這樣就和張盈的姓區別開了,並著內閣商議。對待張問不罰反賞。

這個辦法確實很牽強,因為賜姓朱隻是一種榮譽,並不是平時就真的改姓了,比如前朝的太監鄭和,受皇帝寵信,賜國姓,但他的名字還是鄭和,不叫朱和。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是個棘手的問題,大臣中立自保,小官奮力彈劾。最後還是由朱由校下旨,賜張問國姓,張問娶了姓張的老婆就不了了之,有文人唾罵張問,不過僅僅是罵而已。

因為張盈是皇後的姐姐,又是命官的正妻,故朱由校賜張問國姓的時候,順帶賜了張盈誥命夫人。賜四品恭人,抹金軸誥命文書,玉箸篆織文,由皇帝親自下旨南京織染局織造。

由是張問的聖寵達到了眾人無法企及的地步,受到了這樣的恩賜,張問不站在皇帝那邊都困難,東林開始意識到,張問極可能成為皇派。

張問趁機讓張盈上書想念妹妹,欲到宮中探望,皇帝恩準,並召張問一同入宮麵聖。

他和張盈在午門下轎,正要進宮時,碰到了回京訴職的熊廷弼。張問和熊廷弼便在各自的轎前相互作揖告禮,然後走到一起寒暄。熊廷弼已經到部裏交差,皇帝召見,正好和張問一起進去。

現在熊廷弼複遼東巡撫,是正二品封疆大吏,比那時在浙江做學道的時候要高出許多,這時卻態度大變。以前張問在浙江拜訪熊廷弼時,他的態度有些輕慢,這時卻執禮甚恭,十分客氣,進門的時候,竟然不顧高低尊卑,謙讓張問走前麵。

熊廷弼長得身寬體胖,圓臉額高,留著一撮指長的胡須,這時候謙虛起來,還像個謙謙君子,誰又想到這人一般情況下經常汙言穢語隨意謾罵別人呢?

張問急忙拒絕,讓熊廷弼走了前麵。他在心裏尋思著,這熊廷弼肯定是看著朝廷裏浙黨落敗,怕去遼東之後被人在朝中攻訐,所以才想和張問攀些交情,因為張問受皇帝寵信現在已經路人皆知。

二人說著客氣話,在太監魏忠賢的帶引下進了午門,過了禦門,在乾清宮前麵西側的月華門過去,為西是一長街,門正對麵有一道琉璃隨牆門,正是膳房門。裏麵就是養心殿了。張問還以為會在禦門召見或者在乾清宮,沒想到被帶到了皇帝休閑的養心殿。而張盈已經和張問分別,去坤寧宮見她妹妹去了。

進膳房門,正對麵為黃色琉璃照壁,其後為養心殿第一進東西橫長的院落。剛進院子,張問便看見朱由校正撩著袖子光著胳膊在那忙乎。張問暗自發笑,朱由校沒忍幾天,就重操起了木工愛好。

而熊廷弼沒見過新天子,見狀十分吃驚,和張問麵麵相覷,不知怎麽回事。

魏忠賢輕輕走到朱由校跟前,低聲道:“皇爺,熊廷弼和張問來了。”朱由校這才發現有人進來,便指著麵前正在雕刻的東西道:“你們過來看看,朕雕得怎麽樣?”

張問和熊廷弼依言走上前去,先跪倒在地呼萬歲,朱由校道:“平身吧,來看看。”

隻見那裏放著的是一個十座護燈小屏,上麵雕刻著《寒雀爭梅圖》,形象逼真,當真是有些造詣。張問忙說道:“皇上這寒雀爭梅,不僅形似,而且傳神,是神形具備栩栩如生,要是上好顏漆,定然就更加好看了。”

朱由校高興道:“對,不僅是雕鏤,從配料到上漆,朕都要親自動手……熊廷弼,你看朕雕得如何?”

熊廷弼瞪眼看了半天,雲裏霧裏的,不知所以然,隻說道:“臣對此沒有多少見識,不過看著還真是挺精致的。”

張問這才鬆了一口氣,剛才還真為熊廷弼暗暗捏了一把汗,這熊大人有時候說話不太中聽,張問生怕他說錯了話。倒不料熊廷弼有求於人的時候,說話竟然好聽起來。

時值七月末,天氣炎熱,熊廷弼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不知道是因為天氣熱還是因為緊張,熊廷弼說話和舉止都很緩慢慎重。要知道被天子召見,可是件天大的事,沉浮往往就在瞬息之間。

在本朝永樂年間,有個進士姓黃,受明成祖召見,明成祖問他為什麽那樣穿著,黃進士就說讀《魯論》,告終不可不詳。明成祖以他懂禮明理,大喜,直接就封了山西布政使。而另外一個進士就是在天子召對的時候疏忽了,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正統年間,有個叫嶽文肅的進士受英宗召見,說話的時候把口水濺到了英宗的衣服上,英宗十分惡心,大怒,將其貶為庶人。

可見和天子相處,有時候一個細節就會產生很大的效應。

張問心裏也有些緊張,不過以前朱由校做世子的時候,他就見過朱由校,故現在倒沒有熊廷弼這般緊張,張問表現得輕鬆得多。朱由校對比二人,更喜歡張問一點,可能是張問長相問題,也可能是和張問說起話來也很輕鬆。

在熊廷弼和張問都很重視這次召見的時候,朱由校卻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袖子還高高挽起,毫無禮儀可言。他隻顧著和大夥研究他的雕刻,左右看了一陣,說道:“張問說的對,雕刻不僅要像,還要傳神。你們瞧這兩隻雀爭梅枝做遊戲,小雀占了一枝,又想往上飛,大雀是該站穩高枝呢,還是應該反跳下去把小雀趕走呢?”

張問很認真地看了一會,尋思著這話裏的隱喻,心道皇帝是在隱喻朝局呢,還是隱喻遼東事?他想了一會,若有其事地說道:“皇上將兩雀雕刻成這樣的姿態,當真是耐人尋味,深得技藝之妙。大雀好似還未站穩,故小雀膽大飛上枝頭戲弄大雀,哈哈,妙、妙,傳神至極。微臣以為,大雀力氣大,先站穩枝頭,再居高臨下攻之,小雀焉能敵呢?”

熊廷弼也聽明白了這是隱喻,什麽大雀小雀,不是指大明和建州麽?而且熊廷弼是要去遼東的,在去之前,皇帝召見,不是說遼東事是說什麽?熊廷弼忍不住就說道:“回皇上,臣以為,遼東之事,隻能以守為戰,方是長久之計、存遼大策,絕不可浪戰。”

朱由校聽罷看向熊廷弼道:“咱們說的是這護燈小屏上的刻畫,你怎麽扯到遼東事上去了?”

熊廷弼手心裏全是汗水,濕漉漉的非常滑手,他急忙伏拜於地,麵色蒼白道:“微臣……臣以為皇上是借物訓示微臣,微臣攪了皇上雅興,微臣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