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綠肥紅瘦的時候,院子裏的樹木蔥蔥鬱鬱,但張問卻認為那些樹木都落光了葉子毫無生氣;正值夏天,就算太陽下山了灼熱的陽光消失了,溫|熱的地氣仍然讓地上悶熱異常,實際上張問的皮膚上都濕漉漉的被高氣溫蒸出了細汗,但是他卻覺得周圍都涼颼颼的,陰風慘慘。

餘琴心和那個宮女一彈一唱,那調子真是瘮人得慌。張問原本以為音律是為了帶給人愉悅而生的,卻不料世間有這樣低沉壓抑的聲音。與其說是彈唱,倒不如說那宮女非塵在低低地念叨,琴聲也是如此,沉得讓人心悸。

在張問的眼裏,她們兩個女子從活生生的活人,仿佛變成了麵無表情的死屍,又像是兩個鬼魂……慢慢地,她們的形象好像變成了張問心裏的那兩個死人。

大概是這永和宮的一些細節刺激了張問的頭腦,讓他不由自主就聯想到了死去的人身上,無論是院子南角的那口水井,還是不經意間看到餘琴心沐浴時的情景,這些東西都讓他想起了一些深藏的記憶,於是在低沉的歌聲中,它們便慢慢地纏繞在他的心頭。

死氣籠罩在整個世界,所有的東西都仿佛變成了一個夢境,一個無趣的夢境,讓張問覺得一切都了無生趣,手裏抓住的東西都毫無意義,有意義的東西都溜走了。

這樣的感覺讓他絕望而畏懼,他幾乎是逃一樣地從餘琴心的房間裏跑出來,然後逃出了永和宮。待那歌聲從耳邊消失之後,他才喘著氣,慢慢感覺到了周圍的溫度。

馮西樓從後麵追了上來,緊張地問道:“皇爺,皇爺,發生什麽事了?”

“沒什麽,沒什麽。”張問忙搖搖頭。隻見長街上的石燈台裏麵都點亮了燈火,紅通通的十分漂亮,讓路上明亮非常,張問的知覺這時才慢慢地恢複正常。

永和宮裏,隻聽得餘琴心歎了一口氣道:“這首曲子應該被燒掉,不能再唱出來了。”

她身邊的非塵也急忙點點頭:“剛才皇上的臉色像紙一樣白,奴婢當時都嚇壞了,費了好大的勁才強忍住沒有出紕漏……為什麽皇上的反應會這麽大?娘娘聽了,外麵的奴婢也聽見了,也沒皇上這麽嚇人啊。”

餘琴心看了一眼非塵,說道:“人心裏有鬼魂,才會被音律激發出來,那些太監宮女的心裏沒住著鬼魂,自然就沒有反應。”

非塵道:“起先皇上的心情很好,奴婢還以為今晚皇上會留下。娘娘何苦這樣刺激他呢?而且剛才奴婢聽見娘娘的話裏提到了死字,這要讓馮西樓那個狗腿子聽見了,非得說您有欺君之罪不可。”

餘琴心淺笑道:“皇上都不治我的罪,馮西樓算什麽,咱們大乾朝的皇宮,主仆分得可比明朝清楚些……皇上會記住我的。”

……張問放慢了腳步,一路走回乾清宮。紫禁城的燈都亮起來了,金碧輝煌的宮殿在燈火中更顯華麗,他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朕還有些奏章必須在今天處理完,隨朕回西暖閣。”張問一麵說,一麵加快了腳步。

回到乾清宮西暖閣,他提起朱筆,翻看桌子上的折子,卻不知怎地,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堅持了幾次,仍然沒法一次性地把一份折子看完。

罷了!張問生氣地把朱筆擲到禦案上,把一份奏章的內容染得朱紅一片。旁邊侍候的奴婢們聽到響聲,把頭埋得更低,皇帝心情不好,說不定底下的奴婢就會被當成倒黴的出氣筒。

好在張問很少因為心情不好就把別人出氣,他一向很尊重別人的權利。正因為這點,他能十年如一日地保障身邊人的利益,別人才會設法保障他的利益。

他呆坐在龍椅上猶自沉思,周圍安靜極了,幾乎一點聲音都沒有,讓人懷疑這房間隻有張問一個人,實際上還有十幾個人在這裏值房呢。

張問不知自己為何如此不安,突然間他想起了小綰(他的表妹),一時間竟然想不起她是什麽模樣了,這讓他心裏十分不安。張盈的長相應該和小綰比較相似,但僅僅是相似而已,何況現在張盈也年近三十歲了,變化也比較大。張問冥思苦想那張熟悉的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或許他不曾悲傷是因為一直覺得小綰還活著,至少活在他的心裏;可是,現在他發現連她的臉什麽樣都想不起來,他有種感覺,她仿佛正慢慢死去。

張問看了一眼禦案上的蠅頭小字,心道:我整日整夜在這裏忙活,究竟為了什麽?

人的心理並不穩定,就算是強大如皇帝這樣人間至高的存在也不例外。有時候張問會有一種莫須有的曆史責任感,想讓王朝無比強大,雖然這樣對他個人並沒有多大的實際好處,但總有這樣的衝動,而他又有這樣的能力,這時候便精神煥發,心態積極向上;有時候他的心情又十分低沉,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人生百年之後,什麽強什麽弱關自己鳥事,那句“任我生前榮華富貴,哪管死後洪水滔天”說得很有意思。

現在張問就是後麵一種心態,他甚至對自己的兒子都不關心,就算張誌賢將來接掌皇位,搞得好不好關自己什麽事,由他去吧,二世而亡和延續兩三百年國祚又有多大的區別呢?

這時張問喊了一句馮西樓,馮西樓急忙上前兩步,彎著腰說道:“皇爺,奴婢在。”

“把這些折子送到司禮監,下旨王體乾連夜處理,該批紅的批紅,不該批紅的壓下或者發還。”

“是,皇爺。”

當張問發號施令的時候,他才感覺生活的真實,身邊的人都會回應自己,可以從那種回憶的恍惚狀態中清醒一些……但是,他實際上更願意沉浸在那種恍若夢境的世界中。

他有些懷念起剛才在餘琴心那裏的情形來了,當時自己為什麽會逃掉呢?

張問搖搖頭從龍椅上站起來,把案上的那些奏章丟在身後,也就把所有的繁冗事務拋諸腦後了。他走到門口時,又回頭說道:“馮西樓,你和李芳今晚都不必到養心殿當值,可以去司禮監一起處理奏章。”

馮西樓忙點點頭,等張問走了之後,他就急忙找到李芳表功……當然對今晚自己跟著皇帝去了餘淑妃那裏的事兒隻字不提,隻提皇爺親口|交代讓他們去司禮監參與批紅的事兒。

末了馮西樓生怕李芳不明白其中關節,遂提醒道:“皇爺這是不信任王體乾,讓咱們盯著,不就是說在皇爺心裏,咱們比王體乾更值得信任麽?”

李芳也沒多想,就隨口回了一句:“真是這樣,皇爺怎麽不幹脆讓咱們掌司禮監,把王體乾這個禍害留在那裏幹甚?”

“這……”馮西樓心道不就是因為皇爺連咱們一塊兒也不信麽,所以讓王體乾和咱們相互盯著。但他要是這樣說出來,不利於向李芳表今日之功,平白給二祖宗心裏添堵,便沒把話說明了。

不過李芳倒也沒多問,便和馮西樓一起把奏章拿到司禮監去了,又差人去王體乾府上請人。

等王體乾來到司禮監之後,他們兩撥人便開始工作,將奏章分成兩份,一邊看一半,然後給出意見;看完之後再交換。

李芳自己根本就識不得幾個字,還看個屁的奏章,他也就裝模作樣地坐在旁邊喝茶,像個監工一般,好在現在收了馮西樓這個得意手下,讓馮西樓瞧著就行了。

過了許久,李芳突然從書案旁邊站了起來,不好意思地說道:“人有三急。”說罷便向外邊走,走到門口時,卻回頭看了一樣李芳遞了個眼色。李芳會意,不一會也不動聲色地跟了出去。

這時王體乾笑著對旁邊的李朝欽小聲道:“這倆狼狽為奸,出去商量什麽壞主意去了。你到馮西樓的位置上看看,剛才他看的那份折子是什麽內容。”

李朝欽便應了輕輕繞到馮西樓的位置上去,他長得尖嘴猴腮的,這時候竊手竊腳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偷一樣,讓王體乾看著也一陣發笑:“你就正大光明地看,他們看的奏章難道咱們就看不得?”

“是,是。”李朝欽雖然嘴裏這麽說,但心裏還是莫名地擔心自己被李芳他們發現了,小心地瀏覽了一下桌子上翻看的那份折子,看完之後說道:“是一份關於上書海禁的折子,上邊說南方叛亂與海運軍火有關係,還有其他佐證,等等,小的翻一頁……”

王體乾道:“行了,老夫已經知道寫的什麽了,看看是誰上的折子。”

李朝欽遂翻到封麵,看了一下說道:“福建巡按習夢庚。”

“是了,李芳和馮西樓出去肯定是商量這事兒。”王體乾踱了兩步,對李朝欽道,“那個戶部侍郎龔鼎茲,你還和他來往麽?”

李朝欽忙道:“上回皇爺訓了小的一頓,小的嚇壞了,哪敢和他再攪一塊兒?”

王體乾點點頭道:“好,把關係撇清了最好。馮西樓估計以為咱們會同意海禁,他好在皇爺麵前告狀,咱們可不能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