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琴心教了張太後這麽多年的琴,該教的也教得差不多了,她也不再多說什麽,隻是陪著張太後練習,然後指正一些細微的地方。

宮裏的密事,諸如遂平公主殺死了太上皇、公主正絕食這些事兒餘琴心並不知道,從張太後沉靜的臉上也看不出來。

隻是琴聲中忽然冒出來一聲突兀的變徵音讓餘琴心感覺十分異樣,她長期和音律打交道,自然對音十分敏感……變徵音一般是表達悲傷的基調,她不由得看了一眼張太後。

張太後穿著青色老氣的大衣。拋開這身黑衣服代表的禮製規格,餘琴心單從顏色和樣式上看,覺得它就像中老年婦人穿的衣服。但是如此黯淡的衣服上麵的臉卻豔麗非常,飽滿光滑的額頭,畫得又彎又細的黛眉,施了脂粉的粉嫩臉蛋,濕|潤朱紅的嘴唇,無疑就是一張傾國傾城的紅顏。

明暗對比,反差極大。餘琴心聯想到了陳釀美酒,舊瓶裏裝的瓊漿。

餘琴心聽得琴聲越來越走樣,不由得小聲說道:“太後有什麽心事?”

“咚!”張嫣把指尖按在琴麵上停住琴弦的震動,也不理餘琴心,怔怔地看著欞窗發起呆來。

餘琴心猜測太後一定有什麽心事,卻不好打攪她,隻好無聊地陪坐在旁邊。

西暖閣的布置這麽多年幾乎一成不變,因為宮裏重要的地方都有一定的禮製章法。常年呆在這樣一成不變的地方,確實有些無趣。

張嫣猶自在那出神,她也不知在為朱由校悲傷,還是在為朱徽婧悲傷,又或是為自己悲傷?

她細想之下,雖然朱由校沒有什麽對不起她的地方,但是她知道自己在朱由校心中沒有多重要的地位,不然他不可能為了一個莫須有的權力平衡考慮而冷落她那麽多年。張嫣算什麽呢,大概是明朝皇帝需要一個出身平民的皇後名分的人,於是她就擔任了這樣的角色……就如一處有規格的宅子,門口需要一頭石獅子,於是就要找一頭石獅子放在那裏一樣。

所以現在朱由校死了,要說張嫣因為這事兒有多傷心,那是騙自己的……

她的傷感大概是因為遂平公主朱徽婧,眼看朱徽婧絕食也要死了。

如果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知道朱徽婧為什麽會殺死太上皇,那個人就是張嫣。張嫣住在紫禁城時,經常和遂平公主在一起,長時間的相處,朱徽婧的心思她實在太明白了。

看到朱徽婧的下場,張嫣突然意識到:張問和朱由校其實是同一種人,她以前的那些春心萌動實在是幼稚可笑……當她想著所謂感情的時候,他們都在考慮如何保住自己的權力,在他們的眼裏,江山和權力永遠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東西諸如女人完全微不足道。

張嫣突然看透這件事,大概是她隨著年齡的增長更加成熟,成長又上了一個台階?

她心道:我以前對張問有用,是他需要我維持內廷;現在我對他還有什麽用?作為前朝太後,能保命的原因隻有兩個:生了那個孩子,還有姐姐的保護。

就在張嫣發呆時,突然聽見有個聲音喚她,她這才回過神來,一看原來是胖太監李芳,便問道:“李芳,你有什麽事?”

看到李芳,張嫣又想起一件事:李芳和王體乾比起來,到底差了不少;李芳一直想依靠我,而王體乾卻隻琢磨張問。難道王體乾早就看出來我遲早會成為一個多餘的人?

李芳跪倒在地,恭敬地說道:“稟太後,張閣老說該發喪了,讓奴婢對太後說一聲。”

旁邊的餘琴心聽到發喪,吃了一驚,卻不知道宮裏誰死了。

張嫣麵無表情地說道:“大臣們覺得應該發喪,就傳人先敲鍾吧。”

“是,奴婢遵旨。”

……

太上皇朱由校薨,廟號熹宗,諡號“達天禪道敦孝篤友張文襄武靖穆莊勤悊皇帝”,葬於昌平德陵。

外麵並不知道朱由校曾經蘇醒,更不清楚他是被謀殺的。因為他已經躺了七八年,早已淡出人們的視線,現在這麽一個人死了,在朝野並沒有造成多大的影響。

甚至幾乎沒有人懷疑朱由校的死有什麽內情,原因很簡單:張問一黨如果要殺一個昏迷不醒植物人,為什麽早不殺,非要等到七八年後才殺?

喪禮按部就班地進行,沒有任何意外,朝廷裏風清雲淡。事實證明張問等人不同意朱由校“禪讓”是完全正確的,封鎖他蘇醒的消息,有效地避免了一場可能出現的政治風浪。

張問站在乾清宮大殿裏,看著正北的禦座,他感覺自己離那個位置越來越近了。

這種感受讓他心裏有種莫名的興奮,普天下有抱負的人大多把目標定為輔佐君王的輔臣,希望能夠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留名青史……這樣的目標就算實現了,也比不上自己當君王啊。更何況是開國之君,那得有多大的影響!後世的人也許不知道明憲宗是誰,但肯定知道朱元璋是誰……

奴婢們都遠遠地站在角落裏,乾清宮靜悄悄的,可張問卻產生了一種錯覺,這裏站滿了文武百官。這座宮殿仿佛變成了皇極殿,他想象著自己坐在上麵那把龍椅上,正受百官朝賀。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張嫣的聲音道:“張閣老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個聲音把張問從幻想中拉了回來,周圍文武百官朝賀的場麵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隻剩下冷冷清清的乾清宮,幾乎連一個人都看不見。

張問循著聲音看了一下,這才發現張嫣正站在西暖閣的天橋上,身後還跟著幾個太監宮女,餘琴心也在她身後。

我怎麽會在這裏?張問一下子懵了,過了片刻,他才想起來之前在紫禁城裏隨意散步想事兒,因為宮裏沒人敢阻擋他,不知不覺就走到乾清宮裏來了。

但是聽張嫣問起,不能說“我來看看龍椅”吧,他應該找個借口,恍惚之下便脫口道:“遂平公主怎麽樣了?”

怎麽突然說起遂平公主來了?張問自己都不明白,剛才明明沒有想到朱徽婧,怎麽一下子就從口裏冒出這事兒來?

朱徽婧絕食的事,張問也有所耳聞,紫禁城裏到處都有他的耳目,這樣的事他不想知道都難。他的想法是:既然朱徽婧因自責要尋短見,這種事攔也攔不住,不如由她去,我也省了心。

前朝的朱姓公主,身上留著朱家的血,又和張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對他來說是左右為難,確實有些麻煩。不過朱徽婧最近幹的兩件事倒是正中張問下懷,不僅使他免去了良心的譴責,又達到了最有利的結果。

張問可以這樣思考利弊,但內心深處對朱徽婧的事卻感到隱隱作痛……所以他才會脫口就問出關於她的話來吧?

這句話讓張嫣也怔了怔,說道:“憔悴得不像樣子了,估計就這兩天的事。”

張問原本想說些“盡量施救”等虛情假意的話來,不過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希望朱徽婧就這樣自行了斷,要是因為自己說一句施救的話,宮裏的人真把她救了回來,豈不又是個麻煩?所以張問最終隻是“哦”了一聲,便沒有了下文。

“哦……”這個字就像一把尖刀刺進了張嫣的心口,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張問的冷漠和絕情。

她想責問張問,為了權力真的可以犧牲所有的東西?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說出來又有什麽用。

朱徽婧從十四五歲起,這麽多年來對張問的情意如何,張嫣從她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句話裏都能察覺到。沒想到到頭來快要絕食而死了,卻隻換來別人的一個“哦”字。

“你們先下去。”張嫣回頭對身後的人說,然後從天橋上走下來,一邊走一邊對張問說道:“你想知道遂平公主為什麽刺死太上皇嗎?”

張問驚訝道:“太後知道?”

“我知道。”

張問皺眉道:“是什麽原因?有人指使她?”

張嫣冷笑道:“真可笑……可悲……”

張問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張嫣忙搖搖頭道:“我是說遂平公主。”

兩人沉默良久,張問等著太後說出原因,卻不料她又繼續說著不相幹的話:“我和她一樣,可笑可悲。”

又是一陣沉默,張嫣才平靜地說道:“太上皇蘇醒之後,遂平公主就知道你一定會下令殺掉他。她來求你,可不管用,為了你張問一黨無數人的利益,遂平公主的那點感受算什麽?你終究會殺掉太上皇,如果這樣的事發生,你就是親手殺死遂平公主唯一親人的人……她還能心安理得地想念你、還能心安理得地在無數個日夜期盼著能見你一麵嗎?

你殺了她的親哥哥,她連想你的權力都沒有了。她該怎麽辦?”

“這……”張問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張嫣冷笑道:“好吧,她來求了你之後,你並沒有馬上下令除掉太上皇,是在猶豫?遂平公主認為你在猶豫,於是她就趁你猶豫的時候,幫你解決這個問題。最後她是罪人,但你不再是她的仇人……”

這時張問的腦子裏突然響起了朱徽婧那清脆如鈴的聲音:你關心著上下五千年,而我,隻關心你。

“這不可能!”張問瞪圓了眼睛,“她腦子又沒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