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爐裏焚的香清香繚繞,火盆裏的木炭偶爾會發出一聲絲絲的輕響,房間裏很安靜,一如朱由校的表情。

朱由校頹然地說道:“事到如今,我也沒心力去想天下大事了。我現在是萬物皆空,可惜我並不太信神佛,否則倒是有心思皈依我佛。還好有院子裏那些小玩意,幹活的時候我覺得很好……嗬嗬,每個皇帝都希望自己的王朝延續萬萬年,所以才稱萬歲,但是我從來知道那隻是一句口頭上的話而已。大明立國已有兩百餘年,就像一個人終究會老去……當今的皇帝我不用問也知道是個孩童,有的話他說了天下人不會信,張問,我把帝位禪讓給你吧。”

禪讓?當張問聽到“禪讓”這個詞時,頓時砰然心動。不得不說,在帝製社會中,皇位對幾乎每個人都有巨大的誘|惑力,張問也不能免俗,要說他不想當皇帝實在有故作清高之嫌。

朱由校說得對,讓當今的小皇帝“禪讓”沒有任何意義,一個孩子知道什麽禪讓不禪讓,如果朱由校這個太上皇下詔的話,作用不小,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就增加了張問稱帝的合法性。

在中國的儒家普世價值觀裏,君君臣臣是很重要的價值體係,下臣謀位,叫做篡位,在道德觀裏是完全不合法的……當然,實際上這種道德無法阻止謀朝篡位,曆史上經常發生,不過畢竟它和名正言順相違背,每個圖謀大位的皇帝都會設法尋找合法的理由。

“禪讓”是上古時期可能存在的權力交接方式,雖然在後世的各種太平盛世禁止議論這種觀點,但人們也知道這麽回事(明朝中期就有人把這種東西用在黨爭上,彈劾別人宣揚先古禪讓,居心叵測意圖不軌)。因此,如果由朱由校來承認張問的合法性,那將對他的政權名聲起到很大的積極作用。

張問驚喜之餘,突然嗅到一絲危險的味道。

危險來自他的直覺,這種直覺來自他的價值觀:天上不會平白掉餡餅。

朱由校為什麽會平白禪讓帝位?對他有什麽好處?他是朱家的人,別人要謀奪他們的天下,難道還真想幫著別人?

張問急忙收住喜悅,裝作不安的樣子道:“太上皇此言讓臣惶恐不已。”

朱由校搖搖頭道:“從你一進門的禮節隻是彎腰打拱,我就知道張問你已是今非昔比。你看我現在左右一個信得過的人都沒有,就連嫣兒恐怕都不是我的人了,沒有她在內宮默認你的權位,你又如何穩得住閣臣的位置呢?”

朱由校倒是個明白人,如果沒有張嫣認可張問的權位,情況不應該是現在這樣,要麽張問早已下台、要麽他就早已篡位。

張問心道:汝妻子我養之,汝無慮也。

朱由校道:“我已無能為力,不如順水將帝位禪讓給你,我也好安享富貴……現在我想起來,三國裏麵那個劉禪其實是個明白人。”

“太上皇的這個見解與微臣略同,微臣也覺得劉禪是個明白人。”

張問一邊說話,一邊心道:如果讓朱由校下詔禪讓,那天下人都知道朱由校醒來了,這時候難不保有許多舊臣遺民將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張問不動聲色地尋思著其中玄機,有時候換位思考是最有效的方式:假設現在我是朱由校,目前我最大的障礙是什麽?是我被身邊的敵人控製了,外界根本不知道消息,無論做什麽都沒有辦法。那麽我第一步要做的就是無論用什麽方法,首先要讓天下人知道我朱由校還活著,已經醒過來了。

想明白這一節,張問恍然大悟,原來朱由校說“禪讓”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辦法能把他醒來的消息告知天下的人呢?

朱由校見張問低頭沉思,又不動聲色地問道:“張問,這些年你主持朝政,都用了些什麽政策啊?”

他是想引導張問說出自己的功勞,想讓張問自我膨脹,認為自己夠資格當皇帝。

張問也不點破,便將“中興新政”、裝備革新、訓練百萬新軍等數年來的大事都一一敘述了一遍。

朱由校聽罷讚不絕口,稱張問是力挽狂瀾的第一人,“萬曆後期,那時候我還是皇長孫,當時我就在想,大明朝延續至今,各種利益關係已是錯綜複雜,實難理清,沒想到你竟然辦到了,你是我大明朝的功臣。”

對於大明這個王朝來說,張問當然不是功臣,哪裏有意圖攫取別人社稷的功臣?不過他並不動聲色,隻是放鬆地坐在椅子上,饒有興致地聽著朱由校說話。

要是在以前,就算皇帝賜他坐,他也隻能用屁股輕輕沾著一點凳子邊緣做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哪裏敢像現在這樣大模大樣地坐著?

朱由校又說道:“如果我大明朝一直處於內憂外患狀況下,遲早有一天會被人奪國。奪國的人是漢人也就罷了,就怕像蒙元韃子那樣的蠻夷入主中原,搞得民不聊生百姓水生火熱。”

“太上皇是指建虜麽?”張問又想起了《大明日記》。

朱由校點了點頭:“要是咱們自己亂了,建虜說不定可能趁虛而入。”

張問試探道:“建虜的武力可比不上當初成吉思汗時的蒙元,太上皇認為建虜那點人有能力攻下我大明朝麽?”

朱由校苦笑道:“人心難測,也難不保很多漢人會投降過去,如果投降更有好處,人們就會認為投敵叛|國是天下大勢。”

張問沉默不語,人心趨利,很多簡單的事情也隻會有少數人明白。他想起有些漢人投降之後提出“亡國與亡天下”的說辭,厚顏無恥地為背棄祖宗尋找理由,忘本竟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說成是正義了?可見什麽道義都是擺設和工具,真正能注定大勢的還是一個利字。

“太上皇放心,建虜現在大勢已去。”張問道。

這時候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個忠臣孝子,當初沒膽子暗算朱由校,極力效忠使他可以長久掌握國家大權,那麽說不定朱由校也可以維持住大明的統治。

但張問不是忠臣,所以現在他和朱由校實際上是敵人……張問突然覺得世間事有時十分可笑:真正懂自己的知音人,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對手和死敵。

張問站起身道:“太上皇安心調養身體,臣先行告退。”

朱由校忙道:“張問,我從鬼門關轉了一回,現在別無所求,就想多些日子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他一邊說一邊指著門外的木工物什。

張問道:“對了,微臣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果現在太上皇的處境換一個人,換成您的皇弟信王,他肯定不會說禪讓的事兒。”

朱由校怔了怔,“朱由檢?如果換作他會怎麽辦?”

張問苦笑道:“他可能會痛罵微臣,也可能會尋短,但絕不可能願意禪讓帝位。”

朱由校品著這句話,頹然坐回椅子上。

張問走出南宮,周圍的巍峨宮殿雄偉壯觀,磚石路麵一層不染,紫禁城讓人感受到莊嚴神聖,這樣的構造和氛圍耐人尋味。

忽見黃仁直從內閣衙門那邊迎麵走過來,走到張問的麵前沉聲問道:“大人去見太上皇了?”

“嗯。”

“太上皇……”黃仁直看著張問。

張問道:“太上皇提出想禪讓帝位,以求保得身家退享富貴。”

“禪讓?”黃仁直摸著胡須皺眉沉吟片刻,“大人,絕不能同意!太上皇一旦下詔,天下人都知道他醒來了,平白增加局勢動蕩的可能。”

張問默然不語。

黃仁直又急道:“大人應當機立斷,立刻下令處死他,向外宣稱駕崩,反正他已昏迷七八年了……老夫看太上皇絕不是劉禪,從要禪讓帝位這點便能看出他十分危險,留下就是後患!”

張問回顧四周,紫禁城很安靜,高大的建築之間隻有微風蕩漾,除此之外幾近死寂,張問不由得歎道:“這皇城確實是一座牢籠。”

黃仁直一時沒明白張問何故有此一歎,隻是麵有急色道:“大人,此時萬不可有婦人之仁!老夫知道大人與太上皇曾有君臣之義,太上皇對大人有知遇之恩,也許下不了決心……但是,宮闕爭鬥向來不能講情義,試想唐太宗李世民連親兄弟都能殺,不照樣成為千古聖君?”

這些東西張問當然明白,他看著不遠處會極門(今協和門)外麵的玉白台階,心道這宮殿裏的每塊石頭都曾經染過鮮血吧?

張問道:“黃大人放心,我現在還說什麽情義不是太矯情了麽?”

隻是不知為什麽,他突然覺得這紫禁城實在寂寞,寂寞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難道是因為和朱由校有惺惺相惜之感?

黃仁直道:“有大人這句話老夫就放心了,大人要早下決定才好。”

黃仁直自然著急,名垂青史是他一生的夢想,如果張問稱帝建立新的王朝,他就是重要的開國功臣,無論什麽版本的史書都不可能遺漏他的名字和事跡。

張問仍舊在觀望周圍的景色。初冬的風一起,天氣該越來越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