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門內的光線有些黯淡,因為今兒是陰天,看樣子要下雨,也因為大明朝宮殿的布置用了許多深色的基調。皇宮並非到處都是金黃色,掛在禦座前麵的簾子是深紫色,甚至太後的禮服都是以青色打底。這樣的基調讓宮殿顯得有些陳舊,仿佛充滿了陰霾。
張問正上奏太後:“中興元年以來,大明不僅要抵禦日漸驕狂的蠻夷,而且完成了新政的推行,其中湧現出大批精忠報國的文武人才,為大明的尊嚴和強盛作出不可磨滅的貢獻,朝廷應予嘉獎,並以此鼓勵更多的人勵精圖治,中興大明。臣請請太後恩準,在承天門外修建一座‘記功亭’,記錄為朝廷做出重大貢獻的功臣事跡,供萬世瞻仰。”
此言一出,廟堂上頓時一陣**,眾人議論紛紛。有的搖頭歎息,有的激動不已。像朱燮元、黃仁直、沈敬等人自然是滿心歡喜,期待萬分,因為不論這座“記功亭”是什麽目的,都注定會在青史上記載,那麽正如唐朝淩煙閣一般,裏麵的功臣肯定會名垂千秋……
特別是部堂級別的大員,官位幾乎已到了頂峰,金錢權力女人一樣不缺,他們要的就是名望、光宗耀祖。於是張問一提出這個主張,立刻得到了新黨滿心的支持。他們甚至幻想著,千百年之後,自己的名字會像“請君暫上淩煙閣”這樣的詩句一樣家喻戶曉,被子孫萬代敬仰。
……此事當然還有一層玄機:假如張問被人搞翻,成王敗寇,那麽他會被政敵說成秦檜一樣的人物,他主張修建的“記功亭”就會變質:裏麵的功臣不是流芳千古,而是遺臭萬年;所以,為了千秋萬代的名聲,功臣們隻有全力擁護張問的權位。
簾子後麵人影晃動,胖太監李芳躬身走到禦座旁邊,附耳過去,聽太後說了一句什麽,然後走了出來,說道:“太後懿旨,準奏,著張閣老籌辦修建記功亭。”
張問忙道:“太後聖明。”
……
陰沉的天空響起了幾聲悶雷,驚蟄剛過,雷雨天氣並不罕見,雨點隨著雷聲而下,天空很快就下起了大雨。
張天師疾步走回客棧,他懷裏揣著剛剛得到的金銀,因為晃動在口袋裏撞得劈啪直響。他準備待這兩天的雨停了,便離開京師……
不料當天夜裏,客棧屋頂突然一聲“轟”地巨響,仿佛是挨了炮轟一般。很快就有人喊起來:“雷打死人了,雷劈人了!”
眾人跑進張天師的房間一看,隻見他已經死在了床上,渾身幾乎被燒焦了,慘不忍睹,店家急忙報官。
過了許久,就有一個官兒帶著一幫人冒雨趕到了客棧,官員一聲令下,皂隸便衝進去,封鎖了現場。官員走上樓去,聞到一股糊臭,急忙用手帕捂住鼻子,他走到張天師住的房門口一看,便回頭說道:“被雷劈死的,不用勘察了。”
就在這時,一個幕僚指著屋頂上的一根長杆說道:“大人,那是什麽?”
官員抬頭看著高高豎在空中的長杆,疑惑道:“以前應該是旗竿吧,旗幟被取下,就隻剩長杆了。”
幕僚道:“那東西好像是鐵的……大人您看,還有一根銅線連下來。”
官員經一提醒,遂走進屋裏,見那根銅線自屋頂穿下來,一直到床頭才斷掉。幕僚沉聲道:“這張天師被雷劈死的沒錯,可看樣子是有人故意想讓他被雷劈死啊。”
官員沉吟許久,忽然說道:“雷又沒長眼睛,這麽多人不劈,為什麽偏偏劈他?”說罷又走出房間,對一個皂隸說道:“找副梯子,把那根旗竿取下來。”
張天師被雷劈死的消息很快就在朝廷裏傳言開來,新黨那邊的人嘲弄著說:胡亂代天說話,雷公都不放過。
發生了如此一件玄乎之事,誰也說不清楚是怎麽緣由。天上有沒有神仙,無人知曉,但是敬畏上天是應該有的態度,於是修建記功亭的事兒,輿情就更加有利了。
所有的事張問都做得十分順利,第一批能夠在亭中留下事跡的人,有內閣首輔顧秉鐮、兵部尚書朱燮元、薊遼總督熊廷弼、戶部侍郎商淩、西官廳沈敬等官員、還有西大營將領章照葉青成等,這些人都在維護新政和抵禦外族的戰爭中作出過貢獻,其功績有據可查。
但凡事有陽則有陰,有好事就有壞事,朝廷裏發生了一件對張問不利的事,就是皇上病危的消息不知怎麽泄漏了出來,沒兩天功夫就滿城皆知。
張盈欲嚴查從哪裏泄漏的消息,但張問阻止了她,張問說道:“紫禁城裏起碼有幾萬人,皇上病危的消息能封鎖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遲早都會被外麵知道,瞞是瞞不住的。”
他們夫妻倆正在張問的居室“借景小樓”裏麵,窗戶外麵的園林已經是春暖花開,鳥兒唧唧喳喳的讓人們明白春天已經到了,但是廟堂之事是沒有季節的,它不因鳥語花香就會沾上溫情。
無論是肅殺的寒冬,還是在回暖的春風裏,陰謀陽謀都是一個樣,隻有利益的爭奪。
張盈淡淡地說道:“通過妖書案和記功亭兩件事,我們已經達到了緊密內部關係的目的。我相信當相公圖謀大事的時候,絕大部分人支持相公,現在皇帝病危的消息已經滿朝皆知,我們不如趁此機會……”
“不可!盈兒,我們必須要沉住氣。”張問有些煩亂地來回踱了幾步。
實際上張盈比張問還沉得住氣,她聽張問不同意,便坐到窗前的一把梨花椅上,神色沒有一點焦急。
張問看了一眼姿態慵懶的張盈,心中的焦躁仿佛一下子就減退了。他很喜歡張盈這種習慣性的軟軟的坐姿,就像對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給人輕鬆閑情之感。所謂近朱者赤,張盈的身體平時十分放鬆,讓張問也受了影響,他活動了一下手臂,也鬆垮垮地坐下來。人的心情會受身體和語言的暗示,當你放鬆自己的身體時,心也會隨著放鬆一些。
張問知道,越是複雜的事情,越要心靜、越要往簡單裏想,否則就會變成一團亂麻。
於是他扯了扯自己的長袍,翹起二郎腿,揭開茶杯的蓋子,頓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
張盈看著張問的模樣,頓時淺淺地笑了一下,她知道相公在模仿自己……其實張盈平時都很放鬆,是她跑江湖時形成的習慣:江湖險惡,防不勝防,隻有在大多數時候放鬆自己,在遇到突發事情時才能足夠的精力動如突兔。
張問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的實力不弱,自立登基不是沒有機會,但是時機不成熟便謀朝篡位,可能造成天下割據混戰。我張問既然身居高位手握國柄,就不能隻顧一己之私。大丈夫窮則要對一家妻小負責,努力勞作避免家人遭受饑寒之苦;達則胸懷天下,不要讓黎民百姓水深火熱。修身齊家平天下,方為大丈夫,否則男人何以成為男人?”
“相公讓自己背負得太多了。”張盈柔柔地說道。
……
皇帝快死了,戲劇的是感到遺憾的反而是“奸黨”新浙黨,以正義自居的三黨反而興高采烈、彈冠相慶。三黨領袖周治學和一幹成員在禮部密室內商議,都認為皇帝駕崩是好事。
這處密室四麵都是青石板,密不透風,外麵有周治學的心腹把守,保密性很強。室中隻有一盞燭火,卻讓這裏黑沉沉的光線不太好,於是這裏泛著一絲陰謀的氣氛。
一個官員分析道:“奸黨強勢的原因,是因為有張閣老撐腰;而張閣老不僅掌握內閣,最主要是得到了太後的信任;太後把持了內廷,是因為皇上太小不懂事。朝局如此,根本原因在宮裏頭。如果皇上駕崩,最有可能登基就是太上皇的親弟弟信王……
信王可不能和當今皇帝相提並論,信王年已十五,正是年輕氣盛的年齡,他怎麽會甘願受他人擺布?隻要信王登基,他為了拾起皇權,肯定會扶持三黨正直之士對付奸黨,我們便有了出頭之日,這是天大的時機!”
周治學沉吟道:“楊大人所言即是,重振大明君臣常綱、澄清海內的機會正在此時,信王登基是實現我等抱負的絕好機會。”
幾個官員點頭附議,剛才說話的紅袍官員便建議道:“所以我們要盡早準備,先製造輿情,然後在廟堂上予以聲援,努力促成信王登基。”
周治學冷冷道:“大家覺得張問一黨會束手待斃?妖書案和記功亭兩件事,難道還沒有說明什麽?新黨早就在準備,我們不能不警覺!”
眾人皺眉苦思許久,問道:“周大人,我們應該怎麽辦?”
周治學道:“擁立信王是最重要的事兒,但我們要做的不是製造輿情……因為皇帝一旦駕崩,隻有信王登基才名正言順,還需要什麽輿情?我們要做的事是盡早讓信王安全到達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