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良鄉十裏的地方有一個大坑,據說以前這裏是一個湖,後來不知怎地幹涸了,就留下一個天然的凹陷,就像是被天外飛石砸出來的坑一樣。

現在這個大坑裏呆著四萬多人,顯得十分擁擠,大坑上麵還豎著木樁圍欄,許多西大營官兵圍在大坑上麵嚴陣以待,無數的火把亮成一片,把這裏照得如同白晝。坑中人頭攢動,隻看見密密麻麻的腦袋晃動,嘈雜非常。

章照騎馬奔到欄杆旁邊,看著大坑裏的人海,頭皮頓時有些發麻,章照後麵,他的親兵各自下馬,伸長了脖子向坑中看下去。許若杏也在一匹馬上,因為軍中沒有馬車。她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是軍營裏找的粗燥軍服,她依然披著章照的紅色鬥篷,紅色讓她看起來就像一個新娘……她幻想自己成了一個新娘。

就在這時,負責看管降卒的遊擊將軍穆小青策馬來到了章照麵前,穆小青從馬背上跳下來,抱拳道:“末將見過總兵大人。”

穆小青的表情很淡定,但是瞬間之後就十分誇張了,因為這時章照突然說:“傳令,處決降卒!”

穆小青頓時大張著嘴,吃驚道:“什麽?”

就連旁邊的許若杏都是一怔,她看到了大坑裏密密麻麻的人,雖然她對福王的軍隊沒有好感,但是她恨的是福王,坑中這麽多人顯然比較無辜。

章照冷冷道:“這是軍令,你敢抗命?”

穆小青怒道:“章照!你……你就是個冷血殺人狂!”

“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上邊的意思。”章照淡淡地看著大坑中的人群,他又轉頭看著穆小青道,“你別忘了自己是幹什麽的,抗命是什麽罪你應該清楚。”

“你自己去給將士們下令,這事兒我幹不了!”穆小青道,“上邊的人是殺人狂!”

穆小青說完轉身欲走,章照突然長歎了一聲,穆小青覺得好奇就站住想聽章照想說什麽。這時章照說道:“穆將軍,你算來還是咱們張大人的親戚,帶兵的經驗也不比我短……你知道為什麽你是遊擊將軍,而我是總兵嗎?”

“我不稀罕!”穆小青憤憤地說道。

章照看著天空中繁星點點,說道:“你以為你是風?其實我們都是隨風飄蕩的沙子……”

“末將讀書少,總兵大人沒必要老是提醒咱們您是舉人老爺,什麽風、沙子的,咱們不懂。”穆小青說道,她看了一眼站在旁邊那個一直跟著章照的少女,心想:這二比總兵難道是故意在女人麵前裝模作樣?女人的心思總是敏感一些,就算是將軍穆小青也不例外。

章照搖搖頭,取下腰間的龍紋單刀伸到穆小青麵前,穆小青愕然道:“幹什麽?”

章照道:“讓你明白自己的定位。我們就是這把刀,而不是手,明白?沒有手去使用刀,什麽也做不了。作為刀,就要明白刀的自知之明,沒有手,刀就不是利器,隻是一堆廢鐵。”

穆小青茫然地看著章照。章照歎了一口氣道:“你還是繼續做你的遊擊將軍……來人,傳令各部,處決降卒!”

許久之後,大坑兩邊出現了許多用甘草和柴禾捆成的大球,那些軍士還在往大球上澆油,圍欄後麵還有一排排弓箭手拉開了弓弦。大坑裏的降卒很快明白了處境,有人大喊道:“狗日的,要殺我們!”降卒頓時驚慌混亂起來,哭喊聲,怒吼聲讓整個土坑就像一大鍋燒沸的開水。許多人試圖從斜坡上爬上來,但是他們手無寸鐵,而坡上是全副武裝的軍隊……

“點火!”一個聲音大喊道。那些大球很快燃燒起來,被人從斜坡上推下去。在冰冷的夜色裏,大坑兩旁出現了無數滾動的火球,許多在斜坡上攀爬的人大叫著撞上了火球,從斜坡上滾下去,身上也燒了起來。

不多一會,無數的火箭猶如漫天飛舞的火雨一般向土坑中傾瀉下去,隻見下麵許多火人在奔跑、掙紮、打滾,無數的慘叫聲響徹雲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人肉燒焦的糊味……

坑中煙霧彌漫,火光閃亮,無數的人在裏麵掙紮猶如人間地獄,有人爬上了斜坡,但是很快就被士兵們用長槍輕而易舉地刺殺。

許若杏目瞪口呆地看著大坑下的慘狀,驚在原地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仿佛她已經死了,正身處九泉之下,麵前全是悲慘的鬼魂。她看了一眼站在圍欄旁邊的章照,他的手按著腰間的刀柄,一動也不動,臉上冰冷如鐵毫不動容。章照在許若杏心中的形象完全改變了,原本章照在她心裏應該是一個高大正義的英雄,堅強但是有愛有柔情,但是轉瞬之間他就變成了一個看著千萬人死亡毫不動容的魔鬼一樣的存在……她無法理解這個人究竟是什麽樣的。

這時坑上麵的軍隊組成了整齊的隊列,端著各式兵器從上麵向斜坡下推進,第二輪屠殺開始了,坑中活著的人,都被毫無憐憫地殺死……

屠殺持續了大半夜,這個幹涸的湖泊裏麵,重重疊疊地全是屍體,餘燼還在冒著淡淡的青煙,那無數的煙霧,就像從屍體裏冒出來的無數鬼魂。

眾軍正在從斜坡上試圖挖土掩蓋,但是這麽大的坑,這裏有接近五萬具屍體,埋住顯然不是件容易的事,隻有靠近大坑邊緣的屍體才能享受到入土為安的待遇。

這時朱燮元帶著一隊騎兵奔了過來,尋到章照,朱燮元也不下馬就說道:“別管這裏了,傳令各部馬上集結,趕上前麵的隊伍,我們要在辰時之前到達京師。”

朱燮元一麵整合四處的兵馬向京師進發,一麵寫了官報差人急傳京師。

整個京師內外城和外麵相連的城門,一共有十三道,城牆長度達五六十裏,建虜不可能有那麽多兵力包圍,所以京師和外麵的消息從來沒有間斷。

朱燮元的急報分成兩股快馬,很快就到達了京師。因為內閣衙門的許多設施被亂軍破壞,張問將中樞重新遷回了西官廳,在德勝門內。

建虜已經對京師北城的安定門連續進行了兩個晝夜的輪番進攻,西官廳此時仍然燈火通明,官員們徹夜未眠。

張問譯出了官報,對眾官說道:“朱燮元報,西大營預計將於今天早上辰時之前到達京師。”

眾人聽罷立刻議論紛紛,大堂連續幾個時辰的氣氛立刻消失了,首輔顧秉鐮道:“安定門已經遭受了連續兩天的日夜輪番攻擊,傷亡幾萬人,是城防最危險的環節。可命令西大營明早立刻支援安定門,穩住城防,等待各地勤王援軍到達京師,便可化解此次危局。”

張問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幾步,一活動才發現自己的手腳都僵冷得麻木了,在冬天熬通宵,就算屋子裏燒炭,坐著不動仍然嫌冷。

門外一股寒風吹進來,張問身上頓時打了個冷•顫……寒冷不僅是他的身體,還有他的心,天下究竟誰可以信,誰不能信?現在這個推行新政的朝廷,也不知有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在詛咒。

張問冷冷說道:“等待勤王?靠人不如靠己。西大營是精銳,現在大家都看到了,六萬打十五萬,而且他們沒有裝備。建虜縱然善戰,西大營也不弱,咱們別光想著援軍,先用好西大營。”

眾官默默地看著張問,自然感受到了張問對各地的不信任態度。

張問吸了一口氣道:“馬上傳令,調西大營進右安門修整,立刻下令兵部準備盔甲、火器、彈藥,還有糧草戰馬。”

顧秉鐮道:“萬一安定門被攻破了怎麽辦?”

張問冷冷道:“京師有八十萬人,城破就是個家破人亡,人們願意京師被建虜攻破?都能耗死在安定門上?我去請旨太後支取內帑,讓沈敬發放銀子招募壯丁,不惜一切代價守住安定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