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興元年六月,揚州府守城大戰爆發。叛軍首領羅玉璋一路攜裹地方私兵,進逼揚州城,賊軍兵臨城下時、已有數萬之眾;而揚州官府在守備軍全軍覆沒、援軍未到的情況下,隻以皂役和臨時征召的壯丁拒敵,知府商淩下令緊閉四門,開始了慘烈的防禦之戰。

商淩在揚州很得人心,在他的主持下,揚州官民同仇敵愾,百姓紛紛走上城頭助戰。城中的百姓還貢獻出了桐油等可燃物,待賊軍架起雲梯攻城時,官軍便將桐油從城頭上潑將下去,然後點火焚•燒,賊軍摔死燒死者不計其數……

揚州的戰事很快傳到了洛陽福王府。

一個太監小跑著奔進文昌樓,他一手抱著拂塵,一手抓著急報,長衣下擺隨著步子不斷翻飛,走得很急。

太監剛進文昌樓,就把手裏的急報舉了起來,氣喘籲籲地喊道:“王爺,王爺,揚州反了!”

此時福王朱常洵正和皦生光對坐在一起下棋,皦生光聽罷立刻側目看向那個太監,但福王卻裝作沒有聽見,依然若無其事地用食指和中指夾起一粒黑子。

“王爺,揚州、揚……”太監見福王依然目不斜視根本不搭理,十分疑惑,話說了一半又咽下去。太監無法理解福王裝•逼的境界,心裏有些怯,生怕因打攪福王下棋而激怒了他……但是,下棋有揚州造反的事兒重要嗎?所以太監是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

皦生光的心思可不比太監那麽簡單,他當然明白福王……這樣天大的喜事兒,此時不裝何時才裝?

所以風雅之人裝•逼要遇到知音才好裝,皦生光很配合地不搭理那太監,故作高深地說道:“王爺,您這條大龍恐怕逃不出去了。”

福王朱常洵突然哈哈大笑,捏著手裏的黑子輕輕放了下去,笑道:“我隻需一子,滿盤皆活!”

皦生光拈著胡須,看著棋盤,微笑道:“妙!妙!王爺這步棋妙,老夫不得不佩服。”

太監不知所措,像傻叉一樣呆立在一旁,陪襯著他們兩人在那裏裝•逼。

朱常洵笑道:“區區棋盤談何妙哉?先生獻計京師刺案,那步棋才妙呢,哈哈……哈哈!成與不成,都在咱們的掌控之中!”

皦生光忙拱手道:“全仗王爺英明。羅玉璋敢鋌而走險,不也是因為有王爺為他撐腰?”

兩人說罷頓時相視大笑,得意之至。

京師刺案,完全是朱常洵黨羽的安排,朱常洵才是點導火索的人。福王府勢力極大,收買幾個揚州府的江湖人物進京行刺,不過是小菜一碟……如果真的把張問殺掉了,接下來朝廷群龍無首,局勢自不用說;就算沒有成功,也能把矛頭指向嫌疑極大的揚州大地主羅玉璋。

福王早已和羅玉璋有聯絡,給了他膽氣。羅玉璋在誅滅九族的威脅下,又有福王撐腰,不揭竿而起該何去何從?

所以朱常洵才說,京師刺案成與不成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這個局是謀士皦生光獻計,現在成功了,福王對皦生光更加信賴,他以禮賢下士的姿態問道:“請皦先生指教,下一步我們應該如何行動?”

皦生光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道:“老夫萬萬不敢指教,老夫諫言,時機已到,可馬上公布檄文,號令天下興兵反抗偽朝!”

朱常洵把玩著手裏的黑子,又問道:“起兵之後呢?”

皦生光道:“按照既定方略,不伐京師,反而揮師東南,先取鳳陽,再取南京!

……在政略上我們要尤其重視,兵戈隻是皮麵,政略才是根本!王爺可昭告天下,廢除新政恢複祖製,以仁政治國,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獲得宗室、士人的支持;同時給羅玉璋封個爵位,以此為榜樣,讓世家大族、地方鄉紳站到我們這邊來。我大軍一路東進,招募不滿新政的地主私兵,實力將如裹雪球一般越來越大,最後割據南方,對京師形成絕對優勢,天下大勢定也。”

朱常洵道:“如果中都、南直隸駐軍馳援揚州,先把羅玉璋部消滅了怎麽辦?”

皦生光笑道:“官軍向來你推我攘,反應遲鈍,在朝廷派遣大員授權南方之前,南直隸會有什麽建樹基本不可能。況且朝廷不得人心,羅玉璋一路攜裹,隻會越打越強。”

“先生所言即是。”

皦生光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我們先逐步蠶食南直隸周圍城池,如果朝廷調西大營南下,便采用敵進我退不斷消耗的方略……朝廷的南方官軍被王爺牽製,北方還有建虜威脅,一旦建虜入關,京師必定要集中全部可以機動的兵力方能拒敵,西大營必被調回。那時,王爺在黃河以南將如入無人之境。”

“哈哈……”朱常洵的心情好極了。這時他才叫太監把急報拿過來,饒有興致地翻開來看,看著看著,他又是一陣大笑,“皦先生,這份急報到我們手中之時,揚州必定已在羅玉璋之手。”

朱常洵將手裏的東西遞給皦生光,皦生光看罷點頭道:“王爺所言甚是……守備已全軍覆沒,揚州如一座空城了。”

朱常洵笑道:“用運糧的牛車衝營?聞所未聞也,這個參將張琯還真是個人才。”

皦生光道:“此法是唐人注《孫子》時例舉的戰例,可並不是這麽用的……如此看來,張琯不過是個迂腐的書生而已,吃敗仗情理之中。”

……

揚州兵禍的急報也很快傳到了京師;不久之後,到達京師的還有福王的檄文、以及有關建虜的預警。

揚州叛亂,福王造反,建虜入侵……很顯然,大明政權已到了崩潰的邊緣,朝廷充滿了陰霾和悲觀。

當太後張嫣看到福王那篇檄文,直接氣暈了過去。檄文上把她描述得非常不堪,說她不守婦道,和姐夫通•奸,淫•亂宮廷,實在是下流之極。

同時朝廷裏的大臣也惶惶不可終日,如果蠻夷鐵騎或者叛軍打進了京師,他們該是什麽樣的下場?有的膽戰心驚、有的尋思著找關係和福王攀上交情,總之京師是人心浮動情況十分不妙。

一些大臣在恐慌中紛紛上書,要求改變新政、作出妥協,以免陷入四麵楚歌的境地。禮部尚書就上了奏章,說按地價比例稅收太偏激:江南一帶地價很高,收成還抵不上稅賦,根本就是斷了地主們的活路;最好的辦法是稍微妥協,將稅賦製度改為按收成比例稅收,給地主們一條出路,以免他們狗急跳牆。

……

各種各樣的信息傳到宮廷,太後張嫣似乎已經麻木了,她從羞辱、憂慮、驚慌中走過來,人已經瘦了一圈。她整天都板著一張臉、麵無表情,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光的白色,是由七色混合而成;而她的白色,是由絕望和仇恨而成。為什麽藩王爭奪天下要用她的名聲來做犧牲品?

一個善良的女子,她的心已經蛻變得麵目全非。檄文讓她更加明白,她對張問的愛慕之情並不美好,反而十分醜陋,這是美好的夢想被撕裂的絕望;她還保持著清白,卻被人誣陷冤枉煽動人心,她有口難辯,於是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人有時候並不是想象得那麽脆弱,盡管張嫣看起來弱不禁風,但是她依然挺過來了,而且漸漸地冷靜下來。

張嫣在西暖閣召見了張問,因為她明白:很多人都可能在福王的壓力下,把她當作犧牲品和籌碼,隻有張問和她完全是一條船上的人;隻有張問,有可能撐住搖搖欲墜的大廈。

在西暖閣,她詢問張問關於大臣們上書要求改變新政緩和矛盾的事兒,不料張問直接就否決了。

如此光景下,張問看起來依然很有激•情,一點沮喪之色都沒有,他神情堅定地說道:“新政既然已經頒布、且昭告天下,就不能更改!按地價稅收,並不是不給人活路,因為這項政策會使地價下跌;地價一跌,稅賦高於收成的情況就會迎刃而解、達到平衡。隻有這樣,才能遏製土地兼並,讓大明帝國煥然一新!”

張嫣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張問,仿佛不認識他一樣……這個男人,到現在還想著他的新政和夢想,好像四方兵禍蔓延、京師危在旦夕,隻是一個夢。

張嫣很想提醒一下他:咱們快完了。

但最終她沒有說出來,她突然覺得,有張問在,心裏就很踏實……這個男人自負、脆弱、富有攻擊性、責任感,無論是他的缺點、還是他的優點,張嫣都覺得充斥著男人的氣息,這種氣息讓她覺得安心。

於是張嫣對他充滿了溺愛。就算是張嫣這樣不太懂得政治的人,都想到了張問的錯誤;而他卻仍在固執、執著……張問不是一個完美的人。

張嫣輕歎了一聲,喃喃說道:“你錯也好、對也罷,我都支持你。”

張問仰起頭,紅著眼睛說道:“我沒有錯!上天讓我們手握重柄、站在高處,就是要讓我們在天塌下來的時候首當其衝!讓我們帶領族人,就是要承擔起前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