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禦門前麵的大臣們打著傘,站在這裏走每日的過場。已經快到太監宣旨的時候了,這裏卻還少一個最重要的人物:張問。大臣們已經知道今早在紗帽胡同發生的行刺事件,都在竊竊私語說著那事兒,大家都認為張問今早不會再來。

不料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人們紛紛說道:“張閣老來了……”語氣裏充滿了驚訝和意外。

隻見張問打著一把油紙傘,從容不迫地穿過人群走了過來,他的衣冠十分整潔,隻有長袍下擺上濺著一些水點。

張問鐵青著一張臉走到人中間,冷冷地說道:“這是在大明朝,不是在唐憲宗時期!地方豪強還敢脅迫中央不成!”

唐憲忠時期的宰相被刺案,在史上十分有名,在站的官員都是飽讀詩書的人,自然明白張問說的意思。他表現出來的堅定態度,讓眾人七上八下的心思總算穩了一些。

張問長身而立,儼然是百官的主心骨,所有人都注視著他。他渾身充滿了殺氣,“我已下令有司嚴查此案,所有涉案人員,全部誅滅九族!”

就在這時,一個太監走到了台階上,尖聲喊道:“皇上聖旨、太後娘娘懿旨,今日取消早朝,百官各還衙門,各司其職。”

眾人聽罷,離開了隊列,大部分人默不作聲地散去,氣氛有些沉悶。大夥對中樞強製推出的新政都很無語,但木已成舟,都沒有任何辦法,朝廷的陰影越來越重。

首輔顧秉鐮和兵部尚書朱燮元走到張問身邊,顧秉鐮說道:“張閣老,這件事如果不能嚴懲凶手,必定影響朝廷的權威,會產生無法估算的後果。”

張問道:“元輔放心,我已下令嚴查此事。”

三人剛過玉河,就見張問的近侍玄月急衝衝地向這邊趕了過來。玄月走到張問麵前,看了一眼旁邊的另外兩個大臣,對張問抱拳道:“稟東家,已經查到線索了……”

“說。”

玄月便沉聲道:“從刺客屍體的隨身物品中查出,這撥人是揚州府那邊的人;屬下又差人查了巡城禦史的日常公務冊子,前幾日京師確實有一撥人在使用揚州府的商人路引。雖然收集確鑿證據還需要時間,但玄衣衛和錦衣衛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搜查逃脫的凶犯,東家放心,隻要有一絲蛛絲馬跡,咱們就能揪出幕後黑手!”

“揚州府?”張問想了想,突然恍然道,“沒錯!昨日我收到揚州知府商淩的奏章,說官府與當地的大地主衝突不斷……如此看來,這批刺客就極可能是那幫豪強因憎恨新政稅收而派來的!你們可以順著這條線密查……”

“張閣老……”朱燮元突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張問見狀回顧四周道:“這裏沒有外人,朱大人有什麽話隻管直說。”

朱燮元沉聲道:“此事極可能是導火索。”

“導火索?”

朱燮元點點頭陰著臉說道:“內亂的導火索!新政頒布,引起全天下地主的憤怒和敵視,戰爭幾乎無可避免,兵部有備檔,最大的威脅是福王,控製的兵力不斷增長,已逾十萬之眾,還有其他地區的勳親權貴也有大量私兵……如此形勢,就差這麽一根導火索,這個案件恐怕就是內亂的導火索。

……老夫如此推測,是以兵部檔案數據為依據,同時老夫在四川任布政使時也實地考察過:大地主大豪強盤踞鄉裏,為了對付起義軍和綠林山賊,建有堡壘,藏有私兵。揚州府那幾家地主,土地稅一年就要繳十幾萬兩,該有多大的地盤,這樣的大地主,絕對有大量私兵。逼急了揚州府的地主恐怕會和官軍兵戎相見,揚州戰禍一起,福王等勢力必定趁機起事……所以此事極可能就是內戰的導火索,張閣老明鑒!”

朱燮元說完,旁邊的幾個人都看向張問,等待他的態度。

所謂導火索,就是引發內戰的直接原因。查治揚州地主,就極可能引發大規模內戰,顯然是十分嚴重的事情。如果性格稍微軟弱的人,麵對這樣的情況,恐怕就會想著妥協了……

其實張問心裏也膽寒,但是他仍然毫不猶豫地冷冷說:“查!為什麽不查?膽敢刺殺閣臣的人,絕不能縱容!”

玄月拱手道:“屬下遵命。”

朱燮元聽罷淡淡說道:“那咱們得盡快開始戰爭準備,老夫會在近期擬出兵部可以調動兵馬的詳單呈報內閣。”

張問也點點頭,並沒有太大的意外。內戰的根本原因,本就不是這次刺殺案件,就算沒有它,內戰的隱患依然存在,還會有其他導火索。既然戰爭不可避免,張問去縱容犯罪獲得暫時的平靜也就沒有意義。

內閣很快就上了折子,稟報內廷。太後張嫣再次在西暖閣召集了內閣六部大臣廷議。

她穿著青色的禮服,這樣的禮服顯得呆板而老氣,以至於讓她年輕的臉龐多了幾分沉重。

兵部尚書朱燮元當著太後和大臣的麵詳細分析了內戰的可能性,張嫣聽罷竟然沒有太大的震驚,她是越來越沉著了。她說道:“當初張閣老提出新政,就預見了內戰,如今到了這個地步,我會全力支持外廷打贏這場戰爭。你們說說,朝廷有多少兵馬可以參與這次戰爭?有多少勝算?”

張問看向兵部尚書朱燮元,朱燮元走出隊列,躬身道:“回太後話,老臣統計了一下:遼東經略熊廷弼手裏有步騎十二萬,分駐在遼西、薊州一帶;山西大同一線有邊軍十四萬;加上西大營六萬五千人,京師周圍可調動兵馬約三十萬左右……西北和南方駐軍合計也有數十萬,當下兵部可控兵馬總計不下八十萬人。

……勝算多少老臣也不敢輕言,但可以大致預測戰爭爆發後,朝廷將要麵對的敵兵兵力:建虜八旗及蒙古聯軍、蒙八旗、漢八旗總數不會低於十五萬騎兵;福王的新軍團十餘萬;全國各地的地主豪強私兵及戰爭爆發後臨時招募的鄉勇無法估算……”

張嫣默然,她也不清楚這場戰爭究竟會是什麽後果。

就在這時,張問說道:“太後放心,雖然賊勢洶洶,但是我們有兩大優勢:其一,朝廷有自上而下的完善的體製,可以統一布置協調行動;而賊兵猶如一盤散沙,各自為戰,自保的多、進取者少。其二,朝廷名正言順,是以大義伐不義;革新利於百姓,在肅清叛亂的地區,繼續推行新政,地方官府可以用充裕的地方稅建立賑濟福利,同時地價下跌能緩解土地兼並的問題,使許多百姓擁有自己的土地……隻要我們堅守住京師中樞,人心向背,局勢會越來越有利於朝廷。我相信,勝利最終屬於正義!”

他說得輕巧,其實他心裏也完全沒有底氣,因為地方上的輿情是掌握在縉紳士人手裏,在他們的煽乎下,不定朝廷就會以暴政的形象出現在人們的心裏。有時顛倒黑白十分容易,就像天啟朝時的東林黨。

許多時候張問自己都覺得新政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中央政權可能會因此徹底玩完……但是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張問和他的整個統治集團都沒有選擇,隻能背水一戰,否則就會被別人踩著屍體爬上權力的巔峰。

其實張問當初構思新政的時候,已經預見到了極大的風險,甚至可以說是不可能實現的理想。但是,明末整個政局和社會已經十分糜爛,滅亡是曆史大潮、是天道,所謂天道蒼蒼,順之者倡,逆之者亡……張問做的正是逆天的事兒。

是那本《大明日記》害了他,讓他窺視了天道,卻無法接受被蠻夷統治的現實,所以非要這樣蠻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