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每當張問勞累了一天、夜晚回家的時候,在轎子上常常會聞到不知哪家院子裏飄來的花香,就讓他有一種特別的感受。

在八月底的桂花花香飄散中,南方的兩支兵馬已經到達了京師。從調兵到部隊抵達京師,已經花去了兩個多月,但這個速度是正常的,像遼東的第一次大決戰、朝廷調兵準備所花費的時間也是好幾個月。

信王朱由檢已經在月前就前往河南的封地了,在張問的主張下,沒有人去為難信王。這幾個月以來,各地還算正常,並沒有哪裏出現藩王叛亂……心有不服的人、大有人在,但是這時候中央政權還算得上名正言順,藩王造反的成功幾率十分低。就如正德時候、寧王造反這樣例子,就算中央出現了一些不合禮製的東西,但總是有一些實權大臣會維護本朝的權威,去對付意圖暴力奪權的藩王;因為一朝天子一朝臣,既得權位的人是不願意看見輕易改換年號的。

或許,這些暗流隻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而已。

張問心裏自然清楚朝野暗流湧動,所以他才調溫州、福建兩個大營幾萬兵馬入駐京師,以早作準備。他並不隻是調兵就了事、他想做的是組建一支能征善戰的精兵——用處是在他推行激進政策、人心浮動時,以精銳武力拱衛政權的安全。

具體的步驟他早在兩個月前就設計好了,最近仍然在準備組建軍隊的後續安排。沒有遠慮必有近憂,張問做到現在的官職,什麽事兒都是提前很久就在準備,所以每當他開始著手的時候,實際上他可能在幾個月前就在謀劃了。

南方軍一到京師,張問就按照既定謀劃開始了動作,他首先是上了一個折子:上表提出改革京營的奏章,由三大營改為東西官廳。

這份折子乍一看並不起眼,因為京師守備軍在有明一代幾經改變,有時是三大營、有時是團練、有時是官廳,按照當時的實際情況、常常反複改變,並不稀奇。嘉靖後京營由官廳恢複三大營的製度,現在由三大營又恢複官廳,有祖製可循,並不是什麽驚世駭俗的舉動。

以這樣的一份折子開局,張問已經盡量做得不著痕跡了,就像下棋的時候、一開始那粒仿佛毫不經意的子,但是正是這種不經意、實際上藏著深思熟慮的很深的布局……不起眼的一手開局,實際上已經拉開了序幕。

……況且所謂請奏折子,不過是個過場,現在宮廷內外的張問、太後、王體乾都是一個鼻孔出氣,這幾個月宮裏還從來沒有駁回過內閣的折子,票擬等於是聖旨。

張問的奏章首先到了乾清宮皇帝(太後)那裏。

經過內閣票擬過的奏章是有流程的,最先到達的是通政司,然後直接遞送皇帝(宮裏),皇帝大致看了(經常是完全不看),然後才送到司禮監處理,該批紅的批紅、不該批紅讓內閣重新票擬或者找皇帝商量。

所以張問的奏章先是到了太後張嫣的手裏(皇帝才幾個月大,還在吃奶看什麽奏章呢),張嫣垂簾聽政,但是她根本就不管朝事,平時的奏章連一個字都不看,所以奏章在宮裏轉悠了一圈,就到了司禮監王體乾的手裏。(就是瞎轉一圈,過程還得經曆,這是祖製,也就是製度。)

王體乾最近心態很穩,因為他已經找到了新的靠山、地位也相當牢固了,他每天都從容不迫地幹著自己應該幹的事兒。

他在司禮監衙門裏,專門靜坐品了一會茶,體會了那種寧靜致遠的心境之後,就開始看宮裏傳過來的內閣奏章票擬。基本上對於經過內閣的奏章,王體乾都是直接批紅……事兒不是明擺著的嗎,他們司禮監原本是幫助皇帝製衡外廷權力的,現在內廷的太後完全站在內閣大臣張問那邊,他王體乾不省心些、沒事找事幹嘛呢?

不過王體乾畢竟幹了那麽多年的司禮監太監,政務上相當精通,他雖然不會對內閣指手畫腳,但是奏章他還是會認真去看的,這樣他才能實時把準朝廷的脈。

書案上放著一個紫砂壺,有一個小太監躬身垂手立在一旁,專門侍候王體乾、為他倒茶。

這是一種很小的茶杯,沒有杯蓋,倒一杯喝一杯。王體乾翻開一本奏章,就端起一小杯茶,一邊聞著茶香一邊瀏覽內容,看完之後他便輕輕抿一口,然後把手裏的奏章放到一邊、等待一會批紅。

看每本奏章花費的時間基本上相同,是相當地有節奏感,也體現了王體乾這種從容不迫的心境。旁邊的小太監數著奏章數目,然後就明白什麽時候應該倒茶了。正當王體乾再次拿起一本奏章、小太監提起紫砂壺準備倒茶的時候,王體乾卻突然毛手毛腳地把手裏的茶杯隨手擱到了書案上,再不去端茶杯。

他手裏的這份折子就是張問寫的那份上書複三大營為官廳的折子。王體乾的政治嗅覺比較敏感、肚子裏墨水也多,他細讀了一遍,很快就明白張問這步棋並不簡單。

王體乾並沒有把張問的折子放到旁邊那堆準備直接批紅的折子裏頭,而是就近放在麵前,坐著一動不動地想了許久。張問要幹什麽?他一連幾次提出的新政就是準備怎麽幹?這是一個序幕?

王體乾想了許久,但是這樣的事兒恐怕隻有張問自己肚子裏清楚。由於信息不足,王體乾無法看得太深……就如下棋,你知道別人要開始布局了,但是棋盤上隻有一子,如何去猜測對方的布局呢?當然可以憑經驗,可張問幹事兒從來都不拘泥於常規,王體乾和張問交往這麽久、這點還是明白的。所以王體乾無法憑經驗去猜測張問要幹什麽。

他隻能有所察覺,因為南方兩大營近五萬兵馬剛剛入調京師;現在張問馬上就在京營上麵有所動作……這樣的信息綜合起來,王體乾不有所察覺就奇怪了。雖然張問這麽一個動作很是溫和、一切都按照規矩來,但是王體乾隱隱覺得後續可能就沒那麽溫和了,溫水煮青蛙而已。

“你,去把乾清宮執事牌子李芳叫過來。”王體乾抬起頭來,對旁邊的小太監說道。

“是,老祖宗,奴婢這就趕著過去。”小太監急忙應道。太監和太監的區別也很大,這樣的小太監就完全弄不懂大局,和王體乾不是一個火候等級。

王體乾皺著眉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左右踱了幾步。王體乾心裏也不是很有譜,對於張問的舉動,他有沒有必要摻和呢?

就在王體乾猶豫的時候,乾清宮執事李芳已經小跑著到司禮監衙門來了。

李芳身體胖,雙下巴,他要是低著頭擠住了脖子上的肉,雙下巴還能變成“三下巴”。他就是在太後麵前說“奴婢心裏隻想著太後一個人”鬧出笑話那個太監,因為是乾清宮的,所以經常能見著太後。不過王體乾還是有些手段,內宮的這些太監都還挺認他這個“老祖宗”的。

李芳跑到王體乾的麵前,躬身作揖道:“小的剛從乾清宮那邊出來呢,就見著老祖宗這邊來了人,小的就趕緊過來了。”

王體乾嗯了一聲,又踱了幾步,然後指著桌子上的折子說道:“你先看看這份折子。”

“是。”李芳依言彎著腰捧起那東西,輕輕地翻看,一看落款,手立刻一抖、就像抓住了一根燒紅的鐵鉗一樣的反應,“喲!這可是張閣老的折子……”

李芳的腰彎得更低了,就像捧著一本什麽神書似的,以非常恭敬的神態去看上麵的文字。他看完之後,眼巴巴地看著王體乾說道:“老祖宗,這是……”

王體乾左右看了看,用很小的聲音說道:“咱們都是太監,得時刻記住自己是幹什麽的!張閣老雖然也是太後的人,但是有些時候、咱們也得分清楚:咱們是為宮裏辦事……你明白嗎?”

李芳可憐兮兮地搖了搖頭,又點點頭,神情疑惑地問道:“老祖宗的意思是,這份折子對太後不利?”

“老夫什麽時候說過,啊?”王體乾沒好氣地瞪著李芳道,“你怎麽就不開竅呢?!”

李芳哭喪著臉道:“小的笨,老祖宗把話兒說明白些,小的才能明白呢。”

王體乾張了張嘴,還真不知道怎麽對李芳解釋,有些事兒,它就是無法明說……照王體乾的意思,甩手讓張問這麽幹下去,內宮的權力可能會越來越弱、對外廷張問的製約也會越來越小。內廷的權力歸根結底是皇家的權力,王體乾作為皇權的一個代言,有責任提醒太後;如果太後也認同張問繼續壯大,王體乾也沒必要去攪和、更沒必要忤逆太後的立場,因為他現在的權力來源於太後,脫離了這個源頭關係和體製,他什麽也不是。

總之,王體乾猶豫了之後,認為提醒一下太後是有必要的,也盡到了自己司禮監掌印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