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主持內閣以後,大小事務都要他過手,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隻有什麽事都管一管,才能把權力抓在手裏,漸漸地讓朝臣明白:沒有我張問首肯什麽事兒都別想辦成。
這樣導致的結果是他很忙、很勞累。雪上加霜的是家裏那些女人,張問每晚上都要賣力工作,因為她們不太願意出門逛街恐遭人閑言碎語,院子又太小,張問生怕女人們過得不好、隻得天天陪著她們……不到半個月,張問就急迫地需要買一處大院子安頓女人們,讓她們生活豐富一些。
原禮部侍郎的那處園子在紗帽胡同後麵,占地極廣,裏麵的格局是有山有水,風景秀麗。而且地處紗帽胡同,在內城裏麵,作為大臣的居住地,離上班的地方紫禁城又近,實在是塊好地。不過價格肯定不菲。
張問讓曹安去了解的時候,卻被告知已經賣出去了……張問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賣出去了,如果真的賣出去了,他也沒有辦法;也很有可能是害怕張問的權勢,不敢收取他太多銀子,但是那園子價值本來就很高,所以不願意賣給張問。總之,張問也不能倚仗權勢為所欲為,何況禮部侍郎都要回鄉養老了,更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
於是曹安按照張問的意思,隻得另尋其他宅子,一來二去到了四月間了,仍然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
四月間,四川總督朱燮元押解戰犯已經到了京師地界,如何封賞朱燮元的事兒不能再拖了。皇帝下旨內閣盡快把票擬的結果報上去。張問想把朝廷整合在一起好辦事,當然不願意看到四分五裂、凡事爭執不斷的局麵,於是對於朱燮元的態度是盡力打壓。
很多人在立功之後都會抱怨朝局複雜,自己為朝廷作出了多少多少貢獻,結果因為奸臣當道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雲雲。實際上朝廷為了一些大政剛略,隻能這麽做,大家都有難處。比如張問掌內閣,他當然不願意看到一個自己不熟悉不了解的人進來製肘他的決策。
於是張問上報的票擬是:太常寺卿。也就是負責祭祀的長官,祭祀是一件國家大事,作為太常寺卿的地位是很高的,不過顯然對朝廷大政的影響不大,也沒聽說哪任內閣大臣是掛著太常寺卿的官銜進來的。
不到半天功夫,王體乾就到內閣值房來了,把票擬折子還給了張問。
張問打開一看,並沒有批紅。王體乾也不願意和內閣的關係鬧得太僵了,徒增煩勞,便解釋道:“張閣老傳上來的折子,隻要不是特別重大的事兒,老夫什麽時候沒有批紅?這折子還回來,不是老夫的意思,是皇爺的意思。”
“哦……”張問點點頭,很是明白其中的道理。朱由校還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幹法,又想張問為大明朝做出成績來、又要多方製肘保障皇權的牢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為了政權的穩固,一向是這麽幹的。
王體乾見張問有些失落,便繼續說道:“皇爺說他既然用了張閣老,就相信你一定能把皇爺交給你的事兒辦好。”
張問有些不爽,老子又不是神仙,能什麽事都辦得成?
不過這種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因為張問心裏有更深的謀劃,和目前的遊戲規則完全不同的理念。於是張問爽快地說道:“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我明白了,我馬上找元輔商量一下,票擬朱燮元補兵部尚書一職。”
張問的爽快讓王體乾有些吃驚,不過王體乾很快就明白張問沒必要和皇上對著幹,他還能怎麽樣?
“王公公坐著等會兒,我現在去元輔那裏,馬上就好。正巧王公過來了,把折子帶進去,省得多費周折。”張問拿起桌子上沒有批紅的折子說道。
王體乾端起茶杯,悠閑地說道:“張閣老不必太急,朱燮元還有幾天才進京呢。”
張問從值房出來,穿過遊廊和堂廳,走進首輔的值房時在開著的門板上敲了敲。顧秉鐮聽到咚咚的敲門聲,抬起頭來,見是張問,便說道:“是張閣老啊,快請坐。”
張問在顧秉鐮的對麵坐下,把手裏的折子放到書案上,說道:“皇上把咱們的折子還回來了,要重新票擬。”
票擬便是代皇帝草擬各種文書,大量是關於六部、百司各類政務奏請文書的批答。它可以是先與皇帝共同討論,作出決定後再草擬成文字,更多的是內閣先擬好批答文字,連同原奏請文書一起送皇帝審批。
由於政務繁雜,大部分票擬都會不出意外地批紅,票擬幾乎就等於是“聖旨”,所以內閣的權力極大,明朝沒有宰相,但是內閣首輔的權力已經遠超宰相。同時也形成了“君逸臣勞”的局麵,實際上負責朝廷運作的是內閣和六部,皇帝如果不想管政事,把內閣和司禮監的人安排好,叫司禮監批紅就是;而內閣必須詳盡地批閱各種奏章,完全不能偷懶,所以要做閣臣,不是那麽容易的,必須要有充沛的精力,而有做閣臣資格的人很多都已經老了,又老又有充沛的精力,這樣的人實在是人才啊……後世一句話叫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誠不我欺。
但是,如果票擬不批紅的話,一般是不能頒布下去的,君權就體現在這種地方。朱燮元的任命決定,皇帝就幹涉了。
內閣首輔顧秉鐮看著書案上的折子,原封不動地弄了出來,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掛著九疊柳葉篆文銀印的人打了勝仗,回來起碼得做九卿啊,太常寺卿是小九卿,是合乎常例的。既然皇上不同意,恐怕是嫌給朱燮元的封賞小了。”
張問沉聲道:“兵部尚書的位置空著,元輔看讓朱燮元補兵部尚書的缺如何?”
顧秉鐮愕然看著張問,過了好一回,才回過神來,顧秉鐮畢竟年齡大了,反應速度比不上張問,不過他心裏是明白的。他頓了頓,說道:“既然張閣老覺得讓朱燮元補兵部尚書一職妥當,老夫自然沒有什麽意見。”
顧秉鐮一向的態度就是讓張問決策一切事務,他不過就是在張問忙不過來的時候,處理一些不是很敏感的政務。
“元輔沒有意見,那我就重新寫了。借用您的筆墨一用。”張問拿起硯台上的毛筆,仿佛不假思索地在紙上寫了起來。
不足半炷香功夫,一篇言簡意賅又用語得體的短文就一揮而就,張問寫完遞給顧秉鐮說道:“元輔看看,這樣寫有沒有問題?”
顧秉鐮拿起墨水還沒幹的折子,輕輕吹了吹,仔細看了一遍,抬頭說道:“佩服佩服,張閣老才思敏捷,連老夫也自愧不如。”
張問心道我十八歲中進士,沒有靠任何關係,用一支筆硬敲的科舉大門,難道是浪得虛名?
像這種文章,發出去是當聖旨用的,很多人都會看到,如果沒有點才華寫得漏洞百出用語不當,那這個國家的政務還像什麽話?所以在體製完善的大明朝,用科舉出來的文人治國,不是沒有道理,假如朝臣連文章都不會寫、還要找人代筆,一來二去的行政效率就更低了。
萬曆朝以前,內閣大臣必須要在翰林院呆過,很多都做過庶吉士,專門為皇帝寫聖旨,然後再慢慢鍛煉,進入內閣。所以以前進翰林院這樣的清水衙門是進入內閣的一個必要步驟,進士們通過在翰林院了解各種書麵信息和數據來掌握整個國家的狀況,從而進入治理國家的階層。很多內閣大臣都沒有做過地方官,光是解讀書麵信息就花去了半輩子時間,這樣還不敢說完全理解這個國家,更沒有時間去地方上鍛煉了。張問這樣的既沒有在翰林院幹過,還經常在地方上當官的人,能進內閣實在是異數,這也是現狀導致的,現在國家不穩、戰爭常發,需要懂兵事的人;幾十年劇烈的黨爭讓大明損失了無數人才,現在也找不到既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又有資曆功勞的人。張問這才有機會進入內閣。
張問向皇帝妥協了,票擬了補朱燮元為兵部尚書。他處理完這件事,又看了一些折子,和顧秉鐮一起商量著處理。有些折子是要按照祖製和先例來處理的,這方麵張問沒有什麽經驗,都是聽取資曆較老的顧秉鐮的意見,然後不斷地學習。
等到了下班的時間,張問已經疲憊不堪,渾身像被抽空了一般。張問和顧秉鐮一起從內閣裏走出來,他看了一眼顧秉鐮神情自若的樣子,好像沒什麽事似的,張問不禁說道:“這一天下來,我早已疲憊不堪;而元輔年歲已高,也同樣在處理政務,為什麽您神色如常呢?”
顧秉鐮擼著胡須嗬嗬一笑:“張閣老想得多,老夫想得少,老夫不過就是按照經驗在處理,自然就不覺得累了。”
張問點點頭,無論什麽事,看待的心態不同,感受自然就不同了。
其實在他進入內閣之後,越來越深入地了解大明朝的運作體係,發現明朝這一套機製其實很管用,從大明朝延續的時間就看得出來,到現在,已經延續了三百年左右的時間了,雖然狀況不是很好,但是眼下的機構都還運轉得比較正常。
張問要革新,實際上想到的都是一些改良地方的辦法,並沒有總結到一套能夠取代大明現在這種比較合理和先進的政治體製。
饒是如此,不動核心機製,隻是略微改良,張問也要麵對重重困難,被多方製約。整個規則和製度已經確定,大家都在按照規則在玩,張問想玩出什麽新花樣實在不容易。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入閣已經幾個月了,還沒有開始著手改革,仍然在皇權和黨派爭鬥中脫不開身。
但是,張問在事業上是一個樂觀的人,他從來不會輕言放棄,也從來不會被困難嚇阻。當有人說:這是不可能的事!張問總是會另辟蹊徑把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什麽場麵老子沒見過,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
張問在左安門外和顧秉鐮告別,各自上了各自的轎子,坐轎回家。張問坐在一閃一閃的轎子上,心裏依然在盤算著朝廷的事兒。內閣大臣,是一份很費腦子、心理壓力很大的工作。
從今天票擬朱燮元的事兒上,張問已經看明白了,體製內這一套東西,人家都玩了幾百年,自己想在裏麵蹦達,根本蹦不出什麽路子來。好處都是別人的,留給他的都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兒。
那是不是沒有辦法了呢?張問從來不是一個沒有辦法的人,他已經想到辦法了。辦法當然不是和皇帝對著幹,像今天票擬的事,張問很爽快地就維護了皇權的權威。辦法是跳出現有規則的束縛,進入一種別人完全不懂的規則之中。
張問心裏這套規則完全是屬於他個人的領悟,皇帝和滿朝的文武根本不懂。他認為這個世界上存在一種高於大明體製相互製約的那種規則,這種規則更大、更深,但是它是實際存在的。
為什麽像萬曆名相張居正這樣的前輩,智商極高、精力充沛、毅力極強,最後仍然逃不脫被吞沒的結局?因為張居正是一個人,擁護他的官員和反對他的官員,實際上都是同一個集團的人。
而張問現在不打算一個人去實現心中的理想,因為他一個人做不到,他要糾集一個集團的人,形成共同的利益集團,等大家成了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後,誰動他就是要對抗整個集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就像現在張問一個人想去動整個地主利益集團,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一樣。
張問想要糾集什麽樣的利益集團,這個他老早就在思考了,已經有了答案:商人!把散沙一樣的商人搞到一起,形成休戚相關的利益集團,滲透到朝廷內外。那些被皇商嚴重影響了利益的商人,有了主心骨的時候,隻能抱團才能獲得安全感和更多的利益。
這種想法朝廷還沒人用過,大夥都不懂,隻有張問一個人懂,所謂一明一暗。他一步步走下去的時候,因為大夥都不清楚他想幹什麽,自然沒有辦法步步製約住他。
想到這裏,張問心裏又充滿了陽光,轎簾外麵陰霾的天氣,在他眼裏依然陽光明媚。張問不禁喃喃說道:“不是帆動,不是風動,仁者心動啊。”
就在這個時候,轎子停了下來,應該是遇到什麽事兒了,張問坐著沒動,等著外麵的人稟報情況。果不出所料,不多一會,就聽見曹安的聲音道:“少爺,有個人想問您是不是要買宅子,老奴本想自己出麵和他談,可他非要和少爺麵談。是見還是不見?”
這種事一般張問都是交給曹安去辦,但是這段時間他正急著想買一處既便宜又好的園子,現在有人主動問上門來,張問倒是想看個究竟。於是他便挑開轎簾,去看那個要賣宅子的人。
是個中年人,灰色長袍、梳著發髻沒有戴帽子,一般地位較低的讀書人才這副打扮,當然一些便裝故意隱瞞身份的人也可能這樣穿著。那人見張問的轎簾挑開了,便遠遠地向張問打躬作揖。
張問說道:“讓他過來說話。”
侍衛便招呼那中年人靠近了轎子。中年人拱手道:“是這樣的,我家老爺因為要進京居住,月前就差家人在京師買好了一處宅子,但是後來發現那宅子是南方園林格式,老爺不喜歡,又想買出去……對了,聽說張閣老府上的人曾經看過那宅子,但是當時已經賣給我家老爺了。可不知張閣老還想買那處宅子麽?我家老爺說可以適當便宜一些。”
“是禮部侍郎的那處園子?”張問不禁問道。
那人點點頭說道:“正是那處宅子,在紗帽胡同後邊,因為是照著蘇杭一帶的園林格式建造的,我家老爺比較喜歡四合院,想轉手出去。”
“你家老爺是誰?”
那人左右看了看,放低聲音說道:“四川總督朱……”
張問聽罷頓時有些吃驚,脫口而出道:“他好像是紹興人,不喜歡南方式的建築?”
灰袍人不作解釋,小聲說道:“老爺已經先行到京師了,他在對街那家酒樓上,張閣老可否移步一見?”
張問心道讓朱燮元出任兵部尚書今天剛剛拍板,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事兒。難得朱燮元進京之後第一個想見的就是張問,可見他對張問的重視程度,張問尋思著以後在朝廷裏關係融洽一些,少一些分歧,也少一些煩勞,應該和朱燮元套套交情。想罷張問便說道:“朱大人進京先與我見麵,傳將出去不太好。我穿著這身官袍不方便,你且上樓說一聲,等我回家換了衣服就來。”
灰袍人抱拳道:“靜候張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