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窗外突然傳來了雨聲。張問放下手裏的書,推開窗戶看著雨幕。這幾年京師幹旱得厲害,雨水明顯比張問小時候少了,一到下雨,他就忍不住要看看。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一副對聯,便輕輕吟了出來:“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這時身後的繡姑說道:“這對聯真好聽,通俗易懂。”

張問回頭搖搖頭道:“這對聯可不好懂,繡姑千萬別記了到外麵念。”

繡姑迷茫地看著張問:“為什麽呀?”

為什麽?因為這對聯是東林黨領袖顧憲成寫的,現在東林黨已經被朝廷明文定性為亂黨,再去念它的創始人寫的對聯、恐怕會有麻煩。

大明帝國根基深厚,它的衰亡是在好幾十年時間中慢慢發生的。當初顧憲成等人創辦東林書院的時候,大概並沒有想把它變成黨爭工具、也沒有意料到後來的黨同伐異爭權奪利。他們純屬是清醒的人,看到了帝國的衰亡,想挽救罷了,卻適得其反,曆史的發展不一定沿著人們的意誌進行。

雨聲中,張問低頭沉思,自己現在也涉足了一個書院叫蘇杭書院,也在培養一些誌同道合的黨羽,以後會發生什麽事呢?曆史會再給人開什麽玩笑?

他迷茫,迷茫之中又覺得很孤獨,這是一種心靈上的孤獨,好像那些充滿荊棘的路隻有自己一個人在走。

就在這時,安靜的院子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不一會,玄月就出現在門口,她的頭發和衣服已經被雨水淋濕了,看來是有什麽急事,這才連傘都顧不上打。張問忙問道:“出什麽事了?”

玄月拱手道:“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公公求見,曹安已經迎到了客廳招待,讓屬下立刻通知東家。”

“王體乾!”張問確實是吃了一驚,這家夥一點避諱都沒有,怎麽親自跑到我家裏來了?張問忙問道,“是傳旨麽?”

玄月想了片刻,說道:“王公公穿的是常服。”

張問立刻回頭對繡姑說道:“繡姑,快把我那身灰布長袍拿出來。”

他換好了衣服,便急匆匆地出了門,隻聽得繡姑在後麵喊道:“相公等等,把傘帶上。”張問轉身接過油紙傘。

玄月說道:“屬下為東家打傘。”

張問看了一眼玄月身上的雨水,說道:“靠近些,一起打。”

玄月心裏一暖,她走到張問的身邊,隻是因為上下等級,她不敢完全和張問並肩而行,稍稍在後麵一點。玄月心道,張問有時候在一些細節上,總是能表現出關心他人。

張問一個無意中的眼神、一句無意中的話,讓玄月暗暗地在心裏甜蜜了好半天。

他們走出內院,張問便沿著屋簷徑直走去客廳。隻見王體乾正坐在側麵的椅子上喝茶,而曹安則站著。王體乾身材頎長,麵目清秀,這麽一看,還真有幾分風雅。

張問一進屋,原本毫無笑意的臉立刻綻放出溫暖的、真誠的笑容,光是這表情就是一種功力,隻是一張真誠的笑容,立刻就讓客人感受到了主人的好客和熱情。

“哎呀,王公,您怎麽親自來了。下官本應該在大門口迎接王公,可今兒下著雨,下官的管家曹安生怕您老站在外麵涼著了,隻得先把您迎到廳堂喝杯熱茶。下官一聽到是王公光臨,趕著就過來,您瞧,衣服還沒換呢,穿著居家布衣,失禮、失禮啊。”

王體乾聽得這麽一番暖心窩的話,雖然明知是客氣話,可心裏邊就是忍不住十分溫暖、十分受用,心情頓時就好了幾分,竟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給張問打了個拱,笑道:“張大人太客氣了,咱們也是熟人,隨便、隨便點。”

張問上前扶住王體乾,說道:“王公請上坐……嘿,這茶還冒著熱氣,咱們家的曹安還是挺會辦事的,王公暖暖身子。”

王體乾半推半就地坐了上首,放下茶杯,眼睛帶著笑意說道:“老夫今兒冒昧拜訪張大人,是想請教一下張問前日上那份奏折的妙處。”

“這個……”張問的腦子飛快地運轉著,從玄衣衛報上來的情報顯示,這個王體乾和魏忠賢已經產生了隔閡,而魏忠賢也對自己有了敵意,所謂有共同的敵人就完全可以做朋友,這個王體乾現在和自己倒是一條道上的人。

不過張問牢記著他爹教給他的二字決:慎、獨。凡事不可粗心大意,特別是為官的人!這事兒也不是敵人朋友那麽簡單,張問還想到了皇上,皇上要倒魏,是因為魏忠賢內外勾結勢力過大,那麽自己如果和王體乾內外勾結,會不會有什麽不利的影響?

時間太短,張問也顧不上仔細去想,隻得先來點無足輕重的廢話:“京師米價暴漲,原本隻是市井謠言。不過下官分析了局勢,認為確實存在很大的可能,建虜會繞道蒙古劫掠京師。這樣做建虜有兩個好處:一則遼東地廣人稀,建虜可以劫掠人畜裝大實力;二則在氣勢上就可以占據強力優勢,令我大明處於被動的勢氣下。不知王公覺得如何?”

王體乾點點頭道:“老夫與張大人所見略同。”

“薩爾滸之戰以後,我大明陸續喪失•精銳數十萬,兵力大損。而遼西走廊、山海關、薊遼一線又必須重兵防禦,防止建虜步步進逼;兵力不足之下,京師北部與蒙古接壤的邊牆連綿數千裏,無法有效抵禦。在這種情況下,要想阻敵於關外,光靠被動防禦是不行的,必須主動出擊,在遼東半島上,以舟師島嶼為據點,活動於遼南廣大地區,直接威脅建虜後方,才能令其有所製肘,於是下官慎重思考之後,才上了那份奏折,希望朝廷采取這個方略,防患於未然。”

王體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突然神色一凝:“張大人這份奏折的玄妙,僅限於此、沒有其他後招?”

張問迎上王體乾的目光,見其炯炯有神地看著自己,眼神裏充滿了期待。很明顯,張問這步棋不可能瞞過王體乾的眼睛!

實際上張問下得棋是明棋,也就是陽謀,並不是不能讓人知道,此招一出,許多人都能看明白,能不能接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陽謀較之陰謀,剛猛之處就在於這裏,別人要怎麽走,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可沒點實力他就接不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如果招架不住,那種絕望與恥辱,真的是在慢慢地折磨著對手的靈魂。

而王體乾自然也是看明白了的,他的眼神充滿了期待,期待從張問口裏親口說出來。

張問猶豫了片刻,反正這裏沒有其他人,不如明說以心交心……和王體乾合作,好處太大了!魏忠賢畢竟是個強硬的對手,他的強硬在於勢力的大,張問如果不盡全力以赴,很可能會死得很慘。

張問不僅是一個謹慎的人,也是一個有決斷的人,如果光是謹慎就是優柔寡斷了。短暫的權衡之後,張問便靜靜地說道:“當然不隻這些。如果僅僅是軍務,我現在已經交出浙直總督的兵權,這種事和我關係並不大。”

王體乾的麵部表情頓時一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張問知道他心裏很興奮,但是王體乾也是個有城府的人,除了眼神,看不出來其他任何激動的暴露,他淡淡地說道:“請張大人說下去。”

張問捏著嗓子輕輕咳嗽了一聲,事實上他和王體乾並不是很熟,而介於王體乾在內廷的重要地位,張問確實是有些緊張小心。

“魏公公現在是司禮監掌印、內廷職位最高的太監;眾所周知,內閣首輔顧閣老是魏公公的人,兵部尚書崔大人也是魏公公的人。現在下官已經提出警示、並上書言明的解決方法,如果他們沒有做到,令京師官民遭受塗炭之苦,那……”

其實張問還有兩點沒說,一是他的靈感來自於熊廷弼,這種時候同意了熊廷弼的意見,等於是和熊廷弼結成了同盟關係;二是推薦人選時,又可以拉攏一個大將劉鋌及其地方勢力。這步棋確實是一石數鳥!張問隱瞞了兩點,是因為這兩點沒必要告訴王體乾。

“啪啪……”王體乾不緊不慢地拍起巴掌來。

“妙!妙!妙!這招棋實在是妙。還有一點,就算他們真要實施你的建議,也是困難重重、幾乎不可能完成,這招似乎是吃死了魏忠賢!張大人,老夫本以為你隻會打仗,原來在朝政謀略上你更盛一籌!”

張問心道,其實我隻是個政客。

真正的將士,是不會參與政•治傾軋的,他們有信仰、有忠義,懷著對國家民族最誠摯的愛,拋頭顱灑熱血、浴血沙場,以馬革裹屍戰死沙場為國盡忠為榮!可張問不是這樣的人,但是張問知道大明有許多這樣的人,不過有此胸懷又有能力的將領,就不知剩下幾個了。

王體乾從容地讚揚了張問一番,突然話語一轉,淩然道:“可是張大人想過對手會怎麽應對麽?”

張問皺眉沉思。

王體乾道:“魏忠賢肯定想不出什麽辦法來,可他身邊還有其他人,顧秉鐮就不是個善茬!張大人說說,顧秉鐮會用什麽招?”

張問不禁站起身來,反複踱了幾步,突然哦了一聲,瞪大了眼睛說道:“他們會推我上位!把燙手山芋丟進我的手裏!”

因為張問剛才想得太入神,連下官都忘記了,直接自稱我。

王體乾冷冷地點點頭:“顧秉鐮一定會想到這個辦法,魏忠賢會不會同意不好說,但是如果他們這麽做,張大人如何應對?”

張問額上冒出一片細汗,要是真這樣幹,比如直接借福建之功,提拔自己為兵部尚書,要自己完全負責此事,那……稍有閃失,等京師勳親貴族滿腹憤怒仇恨的時候,捏死自己那真是大塊民心!

民心,張問覺得是一個很玄乎的東西,有時候得信,有時候它很可笑!

王體乾歎了一口氣,說道:“今天老夫親自造訪,最大的目的就在這裏,提醒一下張大人,得想好後招。這棋很大,風險也不小。”

這時張問發自真心地拱手道:“下官多謝王公公,王公公今番一席話的恩情,下官當記在心裏。”

王體乾搖搖手,站起身道:“老夫該走了。”

張問忙把剛才自己用過的油紙傘遞給王體乾,說道:“上車前有幾步頭上無瓦的路,現在雨下得更大了,王公帶上別淋著了。”

王體乾麵帶笑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低頭一副思考的樣子,好像在想張問剛才那句話是不是有一語雙關的意思在裏麵。

實際上張問隻是在說雨而已。

張問親自送王體乾出門,這時突然想起一件事,忙說道:“王公請留步。”

王體乾回過頭看著張問道:“張大人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張問拿捏著用詞,謹慎地小聲道:“王公如果有空,可以關照一下皇後娘娘,下官怎麽也和皇後娘娘沾親帶故的。”

王體乾愣了愣,頓時明白了張問的意思,哈哈一笑,拱手道:“這次老夫得謝張大人。”

張問笑了笑,繼續送王體乾出去。

別看現在宮裏有許多魏忠賢的人,皇後年齡小也沒什麽勢力,可是有一點卻無法改變:皇後是當今皇上的結發妻,是親人;而魏忠賢隻是一個奴才。朱由校有個優點,對自己的親人很好,他的老婆,他的弟弟,誰也別想著在朱由校做皇帝的時候動他們。

王體乾上了馬車,離開了張問的府邸,向紗帽胡同而去,王體乾的宅子就在紗帽胡同。大太監們在宮外基本都有自己的房子,當他們在宮裏陪著小心辦完事,可以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休息身心……也可以比較放心地享樂。太監沒有那活兒,但是並不代表不想要女人,對女人身體的向往和喜愛其實是一種心理取向,就如現代一些人做變性手術,如果手術前他是個男人、且性取向正常,變換了性別成了人•妖,照樣隻會喜歡女人。

太監沒有那東西,但是一樣可以讓自己得到享樂的感受,同樣也能讓女人得到滿足,讓女人滿足的手法實在太多了。所以宮裏那些“對食”(指太監和宮女的戀愛,一種說法是在一起吃飯不能幹事所以叫對食,另一種說法太監值班的時候,帶的飯到中午都冷了,就讓相好的宮女幫忙熱飯),“對食”的感情實際上比明朝許多正常夫妻關係還好,因為許多明朝男人娶妻隻為了傳宗接代和滿足生理需求。

魏忠賢也有一個對食,就是皇帝的奶娘客氏,王體乾在宮裏倒是潔身自好,他沒有對食的宮女,不過在家裏邊卻有個他喜歡的女人。這個女人叫餘琴心,原本是在青樓裏當琴師,琴棋書畫都有一手,當然也每晚接客,在妓•院裏呆著,賣藝不賣身那種……好像有點扯淡。

她很愛王體乾,雖然王體乾是個太監,但是她完全被王體乾極其儒雅的風度、橫溢的才華給傾倒。

她說,男人們逢場作戲,無論肯花多少銀子、肯說多麽甜蜜的話,不過是為了歡樂一晚,心裏卻看不起她,就算有達官貴人願意花錢贖她收為小妾,也不過看中了她的色相,花銀子以為長期玩樂。當有一天紅顏老去,他們就會嫌她髒,嫌她出身不好,嫌她……

而王體乾不需要傳宗接代,不需要生理需求,卻肯花大把銀子贖她出來,她認為王體乾是愛她的。而王體乾也確實對她很好,而且太監需求也不旺盛,感情很是專一。

王體乾回到家裏,第一句就問:“琴心在做什麽?”

“回老爺話,琴心姑娘在內宅練琴,老奴在外麵聽見那琴聲吧、比平時有些亂,一定是老爺不在,琴心姑娘心思不能集中。”

說話的人是王體乾的大管家,身體富態,圓圓的臉形,也是個太監,頭發也花白了,不過他沒王體乾的皮膚好,臉上布滿了皺紋。這麽一個老奴,卻有個十分不相稱的名字:覃小寶。

王體乾聽了覃小寶說的話,笑了笑,伸出手指指了一下他的額頭,笑道:“你還真懂琴了。”

覃小寶陪笑道:“老奴可沒老爺那樣的才華,老奴不懂琴,不過這天天都聽,好似也懂一點了,嘿,琴聲它能表露的心思!”

王體乾一邊往裏走,一邊笑道:“給你點顏色,你還真要開染坊。”王體乾突然停下腳步,左右看了看,低聲問道:“皇後娘娘身邊有哪些是她靠得住的人,你平日留心過沒有?”

覃小寶想了想,說道:“楊選侍好像和皇後娘娘最親近,幾乎天天都在一塊兒。”

王體乾皺眉道:“楊選侍?哦,老夫想起來了,她不是聖夫人的人嗎?”

聖夫人就是客氏,客氏又是魏忠賢的“對食”。楊選侍就是當初客氏強•暴張問時,一塊兒拉下水的女人,其實她和皇後親近,完全是因為張問的關係。

寂寥的宮中,楊選侍還不能將張問忘懷,忘記一個男人,對她來說實在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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