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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官……張問在心裏大罵那刑房書吏馮貴手段下流。他罵完馮貴,就拿起椅子上的青布直身寬大長衣,準備換衣服。
吳氏撩了一把掉在額頭上的青絲,用嚴肅的口氣說道:“大郎,老百姓已經說你是昏官了,還不退而三思,出去晃悠什麽?”
張問取下鬆垮垮掛在肚皮上的鑲銀官帶,頭也不回地說:“昏官就昏官,總比沒官好。後娘您不知道,今年年底有禦史到地方考察,我當初在京師得罪了人……”
吳氏見張問取下腰帶,咬了一下下唇,正色道:“大郎,快到屏風後麵去!”
張問走進屏風,繼續說道:“到時候那禦史察到上虞縣知縣時,一看張問兩個字,哼一聲打個大叉叉,咱們就可以卷鋪蓋滾蛋了,然後背一屁股債成天介為柴米發愁。唯一的辦法就是趁現在弄點錢,到時候把那官兒的腰包填滿,才能繼續做官。”
吳氏咬了咬,愁苦地說道:“隻要大郎做個好人,日子熬熬就過去了,但一定不能盤剝百姓,知道嗎……大郎,你要換那件青布衣服?”
“是呀,我得微服出去看看,有什麽既不盤剝百姓,又能弄孝敬銀子的法子。我可不願意坐以待斃……縣衙裏這幫孫子,是鐵板一塊,我要是成天坐在這裏,什麽也做不了。”
這時候張問從裏麵走了出來,身上穿著青布直身長袍,頭上戴著方巾,吳氏看說道:“那青布衣服你昨天才穿過,今天別穿那身,脫下來後娘一會給你洗了。”
“又不是很髒,穿都穿上了,懶得脫。後娘,你也換身衣服,一起出去走走,別成天悶在這院子裏頭,我在前堂的時候,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吳氏正色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麽能隨便出門?你也早些回來,明天下了堂,你也不在家吃飯麽,那我少煮些飯。”
張問歎了一口氣,“後娘也不必成天悶在家裏,出去買買衣服,逛逛店麵那些也好,那點花銷也不是問題。”
吳氏黯然道:“還是少惹閑言碎語好,熬熬就過去了,等大郎……娶了妻,就有人說話了。”
張問隻得一個人走了出去,月洞門口那幾株桂花樹已經開了花。高升和來福等幾個跟班已經換好了衣服,屁顛屁顛地走過來,高升點頭哈腰地說:“堂尊,小的雖然不識字,可也沒想著要把條子給那馮貴,是馮貴攔住小的們,小的們不過就是差役……”
“行了。”張問道,“本官不計較那事了。”
就算沒有那張條子,那馮貴設計好的,也會叫來公差讓張問出醜,所以張問也沒必要和這幫跟班計較,計較也沒辦法,他手裏隻有一個自己人,管家曹安,還得辦其他要緊的事。
幾個人一起走出縣衙,外麵就是縣衙街,這條街掛著燈籠,但店麵很少,來往的都是路人,東邊有城隍廟,要從縣衙街過去。向西走到縣衙街的盡頭,那裏有個牌坊。
高升介紹道:“咱們上虞縣一共三個牌坊,縣衙門口有個忠廉坊,縣衙街東西一頭還各有一個牌坊。”
張問信步亂走,向南一轉,不覺走到了沿江坊,那風月樓就在沿江坊上。這會兒夜幕剛近,曹娥江兩岸的店鋪都掛上了燈籠,紅亮一片甚是繁華,江心有畫船遊弋,絲竹管弦之聲,一派歌舞升平。
這時候張問見前邊圍了許多人,就忍不住也湊上去瞧。人群裏邊有個十四五歲的瘦弱女孩兒,正跪在地上,旁邊插著一個草標,上書:賣身葬父。
張問這才看到後邊有個東西,是一張草席裹著的屍體,那草席破爛不堪,隻有大半截,讓屍體僵直的小腿露在外麵,腳上隻有一雙破草鞋,真是淒涼。
這時候旁邊的高升低聲道:“那草席裏的屍體就是今天受雇挨打,被比較而死的乞丐,這女子是他女兒。”
一群人正議論紛紛,女孩兒低著頭,一個中年長衣漢子蹲到地上,偏著頭去看女孩兒的臉,看了一陣,問道:“要多少銀子?”
女孩兒用蚊子扇翅膀一般的聲音道:“十五兩。”
長衣漢子瞪眼咂咂舌道:“嘖嘖,這麽貴?一般奴婢也就八兩,你這小臉模樣兒也就普通,身上幹癟癟的……就算年齡不大,最多也就十兩十二兩,這樣,十二兩,買副棺材也差不多了。”
女孩兒低著頭道:“沒有墳地,奴家問明了,地和棺材最便宜也要十五兩。”
長衣漢子想了想,又問道:“身子破了沒有?”
女孩兒紅著臉低聲道:“奴家尚未成親。”長衣漢子還在猶豫。
張問摸了摸身上,有二十來兩銀子,心裏泛出一股同情心理,想著幫這女孩兒一把,同時內宅也缺個丫鬟,弄回去幫後娘做點家務也行。他又想到自己和他老爹的死也不是沒有關係,放在袖袋裏的手遲遲沒有拿出來。
這時旁邊一個挑著擔子的小販見這邊人多,便挑擔走過來,一邊吆喝:“賣梨,好吃的梨,梨……”
有路人問道:“多少錢一斤?”
小販道:“五文,包甜。上好的梨,一個壞的都沒有。”
那路人道:“蟲子都是從裏邊吃壞梨,又看不到。”
張問聽到這裏,心裏一亮,喃喃低吟道:“蟲子都是從裏邊吃壞梨……”一個計劃在他心裏慢慢形成。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來福,又看向那個爹被自己打死的可憐女孩,這兩個正好替自己給沈家送去把柄。沈家如果有了自己的把柄,大概就會放心利用我了吧……
張問摸出銀子,直接丟在那草席上,說道:“二十兩,我買了,好生安葬你父親。”
那女孩兒這才看見了張問,忙磕頭道:“奴家代亡父謝謝少爺。”
“叫什麽名兒?”
“素娘。”
張問回頭對跟班說道:“帶回去簽賣身契,幫忙張羅著先把她父親賣了,入土為安。”
跟班弄來了一架推車,將那屍體抬上推車運走,圍觀眾才心滿意足地散了。剛才那長衣漢子打量了一番張問,搖搖頭道:“二十兩能選到中等模樣的了……剛剛那素娘也就能做個幹粗活的丫鬟。”
張問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行人走到風月樓門口,高升說道:“堂尊要進去玩兒麽?”
張問看了一眼對麵的茶館,說道:“咱們去那邊喝會兒茶再說。”
幾個人上了二樓,小二招呼著入座,張問選了個靠窗的位置,高升等人坐在旁邊的一桌,不敢和堂尊同桌。
張問也沒嚐出這茶館的茶什麽味道,看著人來人往生意興隆的風月樓,他已經交曹安探明了,這風月樓正是沈家的產業。大咧咧去摸摸老虎屁股也好,先來個投石問路。
“高升,過來……你在上虞縣混了多久了?”張問勾了勾手。
高升急忙把屁股從板凳上挪開,嘩啦一聲站起身,跑到張問麵前,彎著腰說道:“小的打小就在這城裏長大,這大街小巷轉彎抹角沒有小的不知道的。”
張問笑了笑說道:“好,牛皮吹得震天響,那我考你一個,這風月樓後邊的老板是誰?”
高升瞪大了眼睛道:“沈家,沈雲山啊,這個上虞縣的人都知道。沈老板可不得了,上虞縣的青樓、典鋪、絲綢、糧米、藥材,沒有不粘手的……”
高升左右看了看,又低聲道:“這沈老板隻有個女兒,叫沈碧瑤,聽說長得那叫一個國色天香,下邊的人光是聽見她的聲音,魂兒就沒了……”
張問故意問道:“看來這沈雲山是個大財主,沈家……他們家在朝裏有人麽?”
高升歪頭想了想,說道:“嘶……這個,小的倒是沒聽說。他們家幾代都是商賈,在上虞縣的田地也不少,倒沒聽說哪一代做過官兒。”
張問一拍大腿,當下便說道:“筆墨侍候!”
高升等忙屁顛屁顛地跑去找掌管拿筆墨,張問在紙上寫道:著馬捕頭,立刻帶快手到沿江坊,張問。寫完遞給高升道:“拿回去,給馬捕頭。”
“小的這就去辦。”
張問和另外兩個跟班結了賬走下茶樓。不一會,方臉馬捕頭一臉浩然正氣,騎在馬上,左手按刀,時不時喊一聲“閃開”,策馬而來,馬屁股後麵跟著百十號皂衣捕快,拿刀的拿刀,拿弓的拿弓,還有十幾個快手馬隊。場麵十分強大。
馬捕頭在高升的帶引下,找到張問,躍下馬來,單膝跪地道:“屬下拜見堂尊。”
“本官接到線報,有朝廷欽犯藏身在這風月樓中,給我搜!”
“屬下得令!”馬捕頭站起來,一揮手,喊道:“兄弟們,給我圍了!”眾皂衣一擁而上,風月樓門口的嫖客和拉客的妓女們四散逃竄,尖叫不絕,又有門口賣小吃飾品的小攤小販,雞飛狗跳,棗子果子散了一地,亂糟糟一片。
張問在跟班的簇擁下走進風月樓,那老鴇急忙迎了過來,“大……大人,您這是要幹什麽?”
“本官接到線報,樓內有欽犯,故帶人搜查。如果查出欽犯,你等私藏之罪,坐連難赦!”
老鴇一臉哭相,臉上一皺,粉末狀的玩意簌簌往下掉,“哎喲,大人,咱們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私藏欽犯呀,風月樓的胭脂錢年年都及時完清,該孝敬的份子也孝敬了,從來都是守法和氣經營,大人您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