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5章 後記中的前傳 不是你的錯

每年的五月,勞動節前後,南港地區會出現一個相對恒定的自然現象——下午兩三點鍾的時候,普遍降雨,四五點的時候,雨停,空氣清爽,酷暑分解。

鬥指東南,維為立夏,萬物至此皆長大,故名立夏也。此時太陽黃經為45度,在天文學上,立夏表示即將告別春天,是夏日天的開始。

人們習慣上把立夏當作是溫度明顯升高,炎暑將臨,雷雨增多,農作物進入旺季生長的一個重要節氣。

南港海軍幹部療養院坐落在臨海小鎮,步行十分鍾便可到達沙灘,眺望北部灣。鎮上的人們都知道那裏有一個景色很好的療養院,從鎮上驅車五分鍾,便能看到那一處在原度假村的基礎上改建而來的軍事療養院。

光禿禿的幹幹淨淨的沙灘上,孤零零地豎著一葉太陽傘,傘下左右是兩把躺椅,彼此之間是小巧的茶台,簡單放著兩杯開水,還有一個煙灰缸。

那是一男一女。

男的身著大碼褲,迷彩短T恤。女的穿了一件藍色沙灘裙,頭戴寬沿草帽。

但見男的二十五歲左右,五官如雕刻般分明,卻不失圓潤,有棱有角的臉型英俊非常。一雙平常濃眉之下,卻是清澈而深邃的雙眸,臉上沒有任何的感情色彩。偶爾閃過的敏銳之色,微帶令人不可控製的畏懼感。

隻是,眉宇之間不時流露出來的憂慮與滄桑,似乎昭示著過去發生了一些影響頗為嚴重的事情。

女子看上去年紀比男子更為年輕,實際上卻是已然二十八歲。如果她摘下那副大墨鏡,你會發現,她並非驚豔絕美之色,乍看之下,普普通通,但如細細端詳,卻不由生出此女隻應天上有的感慨。神聖純潔隻可遠觀不敢靠近的氣質,濃鬱非常。她偶爾露出的淡淡笑容令人覺得,塵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對她產生影響。她顧盼之間,流露出對男子的憐愛與依賴。

他們正是李路與翟小靜,一對國防軍中公認的典範夫妻。

海風陣陣,帶著腥味與熱度撲麵而來。海浪一層又一層,前赴後繼撲在沙灘上,在相遇的時候迸出潔白的浪花。

李路遠眺海天之際,說道,“我似乎可以看見遠處的鑽井平台。媳婦,你能看見嗎?”

看了李路一眼,微微笑了笑,翟小靜說,“那是你的心理作用。最近的鑽進平台離這裏至少有八十公裏,視距之外,怎麽可能看見。”

每天午飯之後,李路都會和妻子來到沙灘,在這裏靜靜地坐上個把小時,享受午後的寧靜。其實翟小靜知道,丈夫經常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重新把因為嚴重的打擊而混亂的思想秩序建立起來。

一個多月前的那次衝突,幾乎毀掉了李路。

身體上的創傷容易治愈,思想上的創傷,卻常常會帶來毀滅性的後果。

李路身上的傷恢複得非常快,先進的醫療條件之下,加上他本人強悍的體質,僅僅二十餘天,便恢複了個七七八八。

現在想起當時的情況,翟小靜還是後怕連連。子彈打在心髒右側,距離心髒僅僅兩公分。足足搶救了三天三夜,從帝都空運過來的三十多名頂尖專家組成的龐大治療組,連續奮戰,終於把李路從鬼門關裏拽了出來。

倘若不是李路有著異於常人的驚人體質,恐怕是撐不過那三天三夜的。

緩緩鬆了口氣,翟小靜看著李路,說道,“如果可以選擇,兩個月前我不會讓你見到莊嚴。就算齊叔叔親自來,我也不會讓他有機會和你說話。”

李路看著翟小靜,心裏滿滿的是愧疚。他知道翟小靜做得出,更知道自己虧欠她很多,並且會越來越多。

翟小靜站起來,走到李路身邊,李路站起來,伸手把她抱住,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翟小靜看著他,說道,“很快要下雨了,你別太晚,我回去睡覺了。”

微微愣了一下,李路點點頭,目送翟小靜朝療養院的一號院子走去。四周看不見的地方,精幹的情報部八局特工暗中保護著她的安全。

兩名男子從沙灘的那邊大步走來,走在前麵的那位三十二歲左右,穿一身便裝,國字臉,絡腮胡,目光堅定,踏在柔軟沙灘上的腳步堅定不移。

此人是海軍陸戰隊第1師師長餘明家大校,國防軍中最年輕的正師職幹部,明星軍官。

身後跟著的,是他的警衛參謀。

李路擺頭看了一眼,在躺椅上坐下。翟小靜顯然知道有人到訪,因此才會提前離開,給他空間和訪客相談。應該說,從進入這個療養院開始,任何想要見李路的人,都必須得經過翟小靜的同意——包括總部首長。

“來了。”

“嗯,來了。”

餘明家揮了揮手,警衛參謀遠遠地走開去幾十米,站在一棵椰樹下如雕塑一般靜候起來。

在另一張躺椅坐下,餘明家遠遠地眺望海天,卻是沒有說話。太陽傘下進入安靜祥和的狀態,隻有那海風徐徐海浪嘩嘩的聲音。偶爾一群海鷗追逐飛過,接著很快湮沒在海麵之上。

顯然極少人能夠明白,兩個曾經劍拔弩張並且其中一個還對另一個開了槍差點要了他的命的人,可以做到如此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

“鄭凱韻沒死。”

當天際出現一團烏雲的時候,餘明家才啟口,沉聲說道。

李路說道:“我知道。”

餘明家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調整了一下姿勢,麵對這半坐半臥的李路,說道,“我的槍法不如你。”

淡淡地笑了笑,李路說,“結果一樣。”

“但是如果那一槍我偏得更厲害,你就會死。”餘明家說。

李路說,“我還活著。”

餘明家昂了昂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聞到濃鬱的海腥味。

“李路,你我處於不同派係,治軍理念有所衝突,但是我很欣賞你的為人,也很佩服你所做的事情。”餘明家說道。

這似乎是他們之間第一次以這樣的狀態,談論這樣的話題。過去一個多月,餘明家來過幾次,但都是純粹的看望問候,從不談政論軍。

李路微微偏頭看了一眼餘明家,說了句:“謝謝你的手下留情。”

緩緩搖著頭,餘明家深深歎了口氣,說道,“我僅是不願意看到國防軍損失一名天才。五年前,你在莫斯科,遠東,外蒙,所做的事情,是我等不敢想象的。你死了,對國家對軍隊百害無一利。”

無奈地輕哼一下,餘明家說道,“隻是,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下一次你我重現當日之情景,我不會留情,希望你也不要手軟。”

掃了眼餘明家,李路拿起香煙點了一根,慢慢地抽了兩口,煙霧隨著海風橫著朝後飛散而去,他說道,“我十八歲參軍,到今年整整七個年頭。兩次負傷,兩次被自己人打傷。第一次是在南疆,被哨兵誤傷。第二次在南港,由你來完成。”

淡淡一笑,李路說道,“事不過三,我很希望沒有第三次。”

“隻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餘明家說。

李路看著餘明家的眼睛,“所以你永遠隻能是一個中規中矩的軍人。”

餘明家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卻無言以對。事實如此,他的確做不到像李路那樣,跳出山頭框架,擺脫利益關係的束縛。

每一支軍隊都有它本身的淵源,每一支部隊都有他的根源。忘卻這些放棄這些,便會成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在一個特別注重繼承的帝國,忘本,等於背叛。國防軍從誕生之日到現如今,每一支部隊的存亡,都是一次激烈而血腥的內部肉搏。而幾支部隊為了爭奪一個曆史根本,拚搶得頭破血流亦是正常不過。

放到餘明家和李路身上,前者代表的是激進派,代表的是一群更加傾向於參考西方發展方式的人,而餘明家在他們當中,是名副其實的後輩,是眾多大佬們經過妥協推出來的新一代代表人物。後者呢,毫無疑問是務實派的代表。這一派之中,更多是老派將領,他們深知國之根本在哪裏,無論經濟體製改革還是國防建設都應該穩步快進,而不是盲目的大步邁進。

關鍵在於,餘明家在本派係中的地位,遠遜於李路。無論家族背景還是個人地位,他都完全的和李路不在同一個檔次。如果說李路今天的地位和成就大部分是靠自己的先知先覺和個人能力拚殺出來的,那麽餘明家基本上算是激進派的一個代言人,僅此而已。

於是,最根本的區別便在於——在務實派中,李路已經成為領軍人物,盡管資曆相對老人們還稍顯淺薄。而在激進派中,餘明家還隻是停留在木偶的層次。

因此,對李路來說,他可以左右事態的發展,而餘明家隻能被身後的老人們左右他的發展。從701團的建設到外蒙的回歸,餘明家真正做成的事情不多,但他收獲的卻是最多。這已經說明了二人的區別。

然而,在李路看來,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餘明家都會是他唯一的真正的對手。

因為這個人,有能力。

老人們總有兩眼一閉雙腿一蹬的時候,餘明家才三十來歲。同樣的,在餘明家的眼中,李路亦是如此,而且比他進步得更快。

二十五歲的上校副師,恐怕隻有紅軍時期才會有。

“要下雨了。”

餘明家抬頭望了望天,天際的大片烏雲正在靠近,侵吞了遠處的光明。

拿起茶台上的煙,餘明家低頭打量著,是專供大內的中華煙,軟煙盒上麵沒有任何標示和圖案,淡淡的藍色。市麵上的所謂的特供煙都是假的,真正的專供大內中華煙,絕不會流入民間哪怕一支。

“我想起了前蘇聯。”

拿出一根來,餘明家徐徐說道,“大量的療養院,大量的特權階層度假村,大量的特供食品。前蘇聯人民對此深惡痛絕,做夢都想著要消滅這一切。”

笑了笑,他說,“如今得償所願了,生活卻不比以前好。你說,體製上麵,有好壞之分嗎?”

此時,李路終於坐了起來,轉過身,和餘明家麵對麵坐著。他拿起打火機,給餘明家點火。餘明家坦然接受了,抽了兩口,緩緩吐出煙霧來。

“說到底,人的問題。”李路說道。

盯著燃燒著的中華煙看的餘明家抬頭看了眼李路,話鋒一轉,說道,“海軍陸戰隊要改革,你有什麽想法?”

相談許久,餘明家來找李路的真正目的,此時才顯露出來。執政理念、建軍理念上的不同,沒有影響到他和李路就具體部隊建設進行有益的討論。分屬兩大不同陣營,同樣也沒有影響到他們在軍隊現代化建設層麵的共同觀點。

兩大陣營的鬥爭,為的是證明自己的想法和路線是最合適的,而不是毀掉根基。但是往往根基會在鬥爭激烈的時候受損,彼此相互產生著影響。

“海軍陸戰隊改革……”李路沉吟著,餘明家從陸軍跨軍種調任海軍陸戰隊,說明兩大陣營起碼在軍隊改革上麵找到了一些共同的語言,這很好。

實際上李路在考慮,是否將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訴餘明家,僅僅幾秒的考慮時間,他就決定說了。因為,在未來他要做的關於海軍和海軍陸戰隊方麵的動作,需要有人協助,尤其是對立陣營中的人。

“海軍陸戰隊必須得獨立成軍。在未來的使命和任務裏,海軍陸戰隊具有特殊的意義,單單作為一個兵種,很難適應未來的國防戰略。獨立成軍是強大海軍陸戰隊、使其適應未來軍事鬥爭形勢的唯一辦法。”

餘明家擰著眉頭,非常認真地聽著。沒人比他清楚,就是眼前這一位,打造了101、701,包括第91獨立戰鬥機大隊這樣的模板型王牌部隊。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必須引起重視。

今天過來,餘明家是抱著取經的心態過來的,他也肯定一點,李路一定會給出自己的看法。

一個不會在乎外蒙回歸天大功勞的人,絕不會在這方麵藏私。一切有利於國防軍現代化建設的事情,李路都會不遺餘力去做,包括幫助政治對手。

李路抽了口煙,說,“海軍陸戰隊第1師是在老1旅的基礎上擴編的,原來的編製沒有變化。在上層做出海軍陸戰隊獨立成軍之前,具體到部隊,可以做一些能夠起到由下往上產生影響的事情。比如進行編製改革,明確部隊的作戰任務,探索出一條全新的訓練路子。”

點到為止,如果說到這裏,餘明家還是沒能明白李路的意思,那麽李路也沒有往下說的必要。

緩緩點了點頭,餘明家說道,“最高統帥部部委常務會議剛剛結束,過去的事情,有了定論。希望你我有合作的機會。”

聽出來了,餘明家在隱晦地告訴自己,很快,自己將會重新回到崗位上,沒走完的路,繼續走下去。

李路淡淡笑道,“那要看你那邊的老軍頭能不能放下數十年的恩恩怨怨。”

對此,餘明家無言以對,那離他實在遙遠。

“好了,我走了。”餘明家站起來,“他日請你到1師作客,你可要賞臉。”

李路笑了笑,目送餘明家和警衛參謀沿著來時的路離開。

風大了,變得涼快了一些,天色暗淡了下來,大雨將至。李路忽然想起,他醒來的那天,翟小靜在自己耳邊說的一句話:

“不是你的錯,是世界的錯。”